沉默之壁
明明才剛成年,怎麼就覺得人生的一切都了無新意,該玩的、該去的好像都已經做過了,不管跑再多地方也大同小異。而當一切失去最初的樂趣時,就只剩下不得不的壓力了。這是第一次發生性經驗後(也許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時也不一定),突然冒出來類似畢業感言的東西。一旦出現了,就像待在已經逛完的博物館,急切地想要離開。只是,我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?頂多是原地打轉罷了。
不光是我,同年的Eric、Saba和Kris都有一樣的想法。這只是我大膽的猜測,但也八九不離十吧?儘管每個人都生得像天使一樣,卻經常私下討論和不同男人的性行為,別人前來搭訕時總裝得毫無經驗,當然也不能先開口囉。
而我最大的遺憾,就是至今仍然沒有夢遺的經驗,這個跟性行為不一樣,沒辦法想發生就發生。這件事誰都不知道,連波特也不知道。波特是個空服員,如果用航空公司來形容,陷入突然低潮的他就像經常墜機的華航,幸好他沒有因此罹難。
三個月前我加入社團,認識了許多同學跟學長。學長們熱心地指導我們關於圈內的種種,當天晚上我們就一群人到了新公園。在學長的陪同下,我們逛了一圈,接著大家各自散開。覺得走路太累的我,坐在水池邊的欄杆上,一面看著幢幢燈影裡的人群一面抽煙。一會兒我注意到他就站在不遠處的樹叢,不時地朝我這裡看。
「你覺得這池子裡有沒有魚啊?」一會兒他慢慢地靠近我,好像自言自語地對著我問道。
波光反映到他的臉上搖曳著,讓他看起來好像與我隔著一層玻璃。他穿著墨綠色的緊身襯衫和黑色牛仔褲,合身地好像是從身上長出來的一部份。兩塊胸肌碩大地能夾死蚊子。比我大了十歲,大約三十歲左右。
「有時候也會拉出很粗的大便啊,特別是便秘的時候,比老二還要粗呢!可是肛交的時候還是會痛。」
「因為肛門的肌肉是往外面長的,不是往裡面。」
醫學系的同學把肛門形容成一個漏斗,果然具象地讓我一聽就懂,但是絲毫沒有減輕波特進入我時造成的疼痛。「適應了嗎?要不要慢一點?」嘴裡雖然這樣說,但他的老二卻像還沒亮綠燈就催足油門的機車般拼命地想要往裡鑽。
結果和波特第一次做愛的一個星期後,我就夢遺了。
在半昏迷的狀態下,好像有人在吹你的老二,或者說有什麼不斷地把體內吸到外面比較恰當吧?然後毫無預警地,一陣不太強烈卻很舒服的快感傳來,我驚醒,發現內褲已經濕粘一片。
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(天地異變的前兆嗎?)巧合地好像有什麼關聯。
* * *
為了慶祝(其實也沒什麼值得慶祝),我去染了頭髮。先把黑色漂去,然後上了孔雀般的寶石藍。每個人看了都覺得很特別,說那色澤很適合膚色白皙的我;心裡其實在想「醜人多作怪」吧?爸爸和媽媽則瞪大了眼睛沒有說什麼,表情卻擺明了「當初應該把你生成一個禿頭」。總之,我很喜歡。
特別是當我看著水族缸裡的魚群時,藍藍的背景映著藍藍的我,兩者好像墨汁與水般地相互混合。我覺得我也變成了一條魚,一條藍色的孔雀魚。
我從小學就開始迷上水族,一開始是養些金魚、鯉魚等放著不管也不會死掉的魚類,後來也養過日光燈、豹紋孔雀、紅球等等。最大的挑戰是七彩神仙,為了牠,我央求爸爸買了整套的海水設備。神仙魚也不負所望地產下了小神仙魚。然後我開始覺得無趣,就把魚連同整套設備送給開水族館的伯父,後來大概不知道又賣給誰了吧?
「你從小就是這個樣子,玩過的玩具就不玩了,現在連魚也一樣。」爸爸無奈地說道。
「太麻煩了。」
「咦?」
「我說一直向更難養的魚挑戰實在太麻煩了,還是放棄吧。」
「喔。」爸爸不知是否真同意我的想法地點點頭。
我又回頭養起簡單的孔雀魚、日光燈等。這已經是為了嗜好而嗜好,如果有人問起「你的嗜好是什麼」,至少我還可以回答「養魚」。把水草種得豐盛茂美,看閃亮的魚群們在水中迴游,也是頗愜意的一件事,但只是「為了生存所以必須呼吸」那樣的程度。
當然比不上做愛。雖然每次波特只會把我弄得好痛,但是我喜歡他用嘴巴替我服務,喜歡捏他又大又硬的胸部,那比鎖在房間偷偷摸摸地還擔心有人敲門愉悅多了。一切變得更加茫然,雖然沒有一定要升學的壓力了,卻因為生活再也沒有標準答案而焦躁不已。我到底做了什麼?好幾次我在心裡大喊著,卻立刻被「快準備考試吧」的想法蓋過。
只剩下做愛了。不過初次的新鮮感,經過了三個月也變得索然無味。難道我們的肉體就只能放縱到這種程度嗎?
「你們還有做愛嗎?」
好幾次我都想這樣問爸爸,不過一看到他眉毛揚起「咦?」的笑容我就放棄了。一直是個無趣上班族的爸爸,答案大概也跟存款簿的線條一樣地缺乏創意吧?他是一間銀行的經理。做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熬到一個主管職位,除了忍耐並沒有特別的優點。
接著波特送了我一條項鍊,據說是加拿大原住民的手工藝品,墜子的形狀像一彎新月,刻著魚身般的圖騰。
「算是一種守護神吧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嗯?」
「又不是生日,為什麼要送我禮物?」
「想給你一個驚喜吧。」
我點點頭,把項鍊掛起來。
「唉啊!」我大叫一聲。
「怎麼了?」他驚訝地問道。
「太奇怪了,怎麼什麼感覺都沒有?」
「會有什麼感覺?」
「戴上了守護神的項鍊,應該會有被守護的感覺吧,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。」我故做正經地說道。
波特敲了一下我的頭,「不要裝白痴了。」
裝白痴不是底迪才有的專利嗎?在愛情裡頭,還是白痴一點的好。再白痴一點,就不會想得太多。
* * *
在學校附近的水族館看著展示用的水族箱,突然從淡藍色的海葵後面,出現了奇怪的魚。像是恐怖電影一樣地有著人頭的魚。不會吧?我瞇了一下眼睛,再確定一次。原來是我背後的人臉倒映在玻璃上。
一張年輕女子的臉,有著藍色的眼睛和皮膚,那當然是就玻璃上的倒影而言。跟我一樣高。與其說他在看水族箱,不如說他在看玻璃上的我的影子。當我們視線交錯的瞬間,有這種感覺。
「聽說你養過神仙魚,那不太好養喔。」當我正想要離開時,她突然這樣說道。
我嚇了一跳,「妳是誰啊?怎麼會知道我的事?」
「你爸爸告訴我的啊。」
「我爸爸?」我打量一下對方,她穿著誇張的尼龍質料深藍色緊身套裝,戴著一頂淺藍色的假髮,白皙的皮膚上塗著藍色的眼影和粉紅色的口紅。怎麼看都讓人不舒服,好像科幻片的演員臨時跑到便利商店買保險套。
「我爸爸幹嘛跟妳講我的事情?」
「不只這樣,我還看過你高中時候的照片。比起來,現在像個人多了。」她比比我的頭髮。
「妳該不會是……我爸爸的小老婆吧?」楞了一會兒我才繼續說道。
「賓果!」她高興地大叫著,「不過,只算答對了一半。」
「一半?」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,我爸爸可是一個年近五十,又醜又肥又溺愛小孩的後中年期男人啊!就算只答對一半的一半,也像中樂透彩券般地不可能啊!
「走吧!」
她立刻拉住我。
「幹嘛?」
「找個地方聊聊天吧,我一直很想認識你。」
「放手啦,我可沒有興趣!」
嘴裡雖然這樣說,卻掙脫不開。雖然是個女人,手勁卻難以置信地比我還有力得多。
* * *
半推半拉地我們走進附近的一間咖啡廳。由於就在學校旁邊,到處坐滿了臉上寫著「我是大學生」的年輕男女。雖然讀同樣的學校,卻絲毫沒有「我們是同學」的感覺。同一窩的螞蟻都比我們團結。
「這裡很不錯耶!」她雙手高舉誇張地說道。
「還好啦。」平常她都這樣嗎?我可不想在學校附近太丟臉啊!
「點個下午茶吧,想要吃什麼?」
雖然徵詢了我的意見,卻立刻「我要這個、那個還有那個」地自己點了起來。不一會兒我們的桌上就擺滿了各種甜點、蛋糕和鬆餅,以及兩壺花茶,夠開同學會了!
「很好吃吧?」她拿了一塊草莓慕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。
「我不喜歡吃蛋糕,而且我平常都喝咖啡。」
「真可惜,那我就自己享受囉!」語氣裡一點愧疚的意思都沒有。
我看著潔白的起司蛋糕被送進她的紅唇裡,一瞬間居然有種血腥的感覺。
「說實話,你長得跟阿村真像耶!」
「阿村是誰啊?」我疑惑地問道。
她瞪大了眼睛,笑道:「就是你爸爸啊,我都這樣叫他的。」
這樣說來,我爸爸的名字裡的確有一個「村」字。
「拜託妳,別在我面前這樣叫我爸,聽了就反胃。」
「真的嗎?我倒覺得這樣叫,聽起來要年輕多了。」不到五分鐘的時間,已經有三分之一的蛋糕屍骨無存。
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
「Nancy,很優雅的名字吧?」她又補充道。
我沒好氣地點點頭,繼續問道:「好吧,Nancy,妳說妳是我爸的小老婆,那妳來找我幹嘛?」
「我想看看阿村年輕時候的樣子啊,」她邊說道,擦著粉紅色指甲油的手指邊像蝴蝶般地飛舞著,「你果然長得跟阿村一模一樣,都是帥哥!」
長得和那個「又肥又醜的後中年期男人」一樣,這樣到底算是褒還是貶呢?
「我不是問妳這個,妳難道不知道,所謂的『小老婆』就是必須完全地在他的家人面前銷聲匿跡的人嗎?」
「我知道啊,」她也不知是否正經地拼命點頭,「但是因為只答對了一半,所以我想『見見阿村的兒子應該沒關係吧』。」
「不管是答對一半還是一半的一半,妳這樣突然冒出來,都會造成我的困擾吧?」
「阿村也說好啊。」
「咦?」
「阿村說只見你沒關係。」解決了桌上近一半的蛋糕後,她替我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花茶。
「什麼啊?難道都不怕我會去跟老媽告密?」
「阿村說你不是那種人。」
「我爸還真了解我。」
「看來阿村真的是個好爸爸。」
我瞪了她一眼,說道:「我說過了,別在我面前叫我爸『阿村』!」
「真抱歉啊,已經習慣了,一時改不了口。」她邊說道,邊塞進另一塊藍莓起司,粉紅色的口紅已經脫落地差不多了。
「對了,剛剛妳一直說我『答對了一半』,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我又問道。
「等一下你就知道了。」
我點點頭,也沒有繼續追問。
「那妳跟我爸在一起多久了呢?」
她抬頭想了一下,「多久了啊?」那樣子好像很久了似的,「大概五年有了喔!」
我驚訝地看著她,「五年?!」
沒想到老頭子還真有辦法,要是沒有遇到這個人,恐怕一輩子我都會被他「平庸上班族」的假象矇在鼓裡。
「很意外嗎?」
「有一點。」我點點頭,終於決定也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壓壓驚。
「沒辦法啦,誰叫阿村愛的是我呢。」
我抬起頭來,不客氣地對她說道:「一定是妳來勾引我爸,我爸媽一直都很恩愛!」
她拿起銀色的小叉子在空盤子裡敲打著,笑道:「那只是表面。」
「妳別胡說!」
「阿村好幾次都跟我抱怨,他會結婚都是不得已的。」
那我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出生的囉,一想到這裡,突然覺得有點沮喪。
不料她看出了我的想法,立刻笑道:「你別亂想了,阿村覺得你是他最重要的寶貝。也是因為有你,好幾次想要結束的婚姻才能繼續下去。」
「真的嗎?」我皺起了眉頭懷疑地問道。
她肯定地點點頭,說道:「當然是真的!」
因為她這樣說,所以有了百分之一的好感,或許更多一點吧?
「真蠢。」
「咦?」
「我說真蠢,一切的一切都好蠢。」
她點點頭,「對啊,蠢斃了,再也不能更蠢了。」然後把最後一塊黑森林解決掉,又斟了一杯花茶。
「該揭曉答案囉。」
「妳說吧。」我準備聽她還有什麼驚人之語。
「我先去上個廁所。」
「真無聊!」我皺緊了眉頭嘟噥道。
「有耐心一點嘛。」
說畢,她就拎著藍色的皮包起身,繞過一對對驚訝的目光。這裡的廁所分成男女兩間,木門上貼著「鬍鬚」和「高跟鞋」的標誌。我瞥了一眼,不料她居然走進「鬍鬚」那一間。
* * *
「久等了。」過了五分鐘她終於回到座位上,口紅已經補好了。
「原來妳是個男的。」我沒好氣地說道,「什麼『只答對了一半』,根本是故弄玄虛嘛!」
「我喜歡穿女裝啊。」
「難怪我爸會說『結婚是不得已的』。」
「對啊,阿村跟你一樣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,抗議道:「別搞錯了,我喜歡的可是真正的男人耶!」
她也不甘示弱地反駁:「我也是真正的男人啊,我還有小雞雞呢!你要看嗎?」
我連忙阻止她,「不用了,不用了!」
我可不想因此登上「校園瘋神榜」啊!
情緒稍微平定,我才發現不太對勁的地方,「妳說,我爸跟我一樣?你們怎麼會知道我的事?我沒有跟爸媽說過啊!」
她用圓滾滾的眼珠盯著天花板,裝出一幅天真無邪的表情,笑道:「這就叫做『知子莫若父』吧?」
「我還以為媽媽會比較了解我呢!」
「凡事總有例外啊。」
我看著杯盤狼藉的桌面,一點都沒有優雅的感覺,好像剛遭到餓鬼襲擊。
「妳的本名呢?」
她又斟了一杯花茶,「男裝的時候叫Nathaniel。」
「好難念的名字喔。」
「這是希伯來名字,意思是『上帝的禮物』。」
唉,真是個好禮物啊!
* * *
晚餐過後,媽媽到附近的麵包店買明天的早餐。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看著第四台的電影。好像是一部災難片,經過科技突變的魚長出了翅膀和尖牙,能夠在空中飛行一百公尺後然後把人咬死。真蠢的劇情,這種事情讓鳥來做就好了。
我坐到爸爸的旁邊,考慮著該怎麼開口才好,不料爸爸先說話了。
「聽說你們見面了?」
「咦?」
「Nancy告訴我的。」
真無趣,原來她都已經說了,我本來還想若無其事地讓爸爸嚇一跳呢!
「雖然看起來有點怪怪的,不過是個很好的人喔。」爸爸大概為了安撫下午我所受到的視覺震撼,而這樣說道。
「不過你也真厲害,能夠瞞住家裡那麼久。」
「因為你媽媽很相信我啊。」
我看了他一眼,點點頭,「我想也是,要是我有這樣的老公,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會在外頭養『情夫』。」
「嘿,別講得那麼難聽。」爸爸露出為難的表情。
「對了,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事啊?」
爸爸被我的問題難住了,想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自然而然地就知道啦。」
「真的嗎?不會是因為發現我藏在床底下的男男A書吧?」
「原來你都藏在那裡,下次借我看吧。」爸爸笑道。
「好啊,小心別被老媽發現。」
我起身準備回到房裡時,爸爸又突然說道:「其實知道你是的時候,我反而鬆了一口氣。」
「喔?」世界上哪有父母那麼希望自己的小孩是同性戀?
爸爸從沙發裡抬起頭,笑著看著我,說道:「因為你的確是我的兒子啊!」
* * *
像這種只有兩個人的日子,最好的消遣就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整天,只要想到就可以開始做愛。波特卻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想法,硬拉著我去看一些濕粘的冷血動物。難道相差十歲,性慾也相差了十倍嗎?雖然只是一天,一旦經過了,我身上那一天的「青春」就不會回來了,怎麼樣才能讓他覺悟呢?
「漂亮吧?」
「比家裡的水族箱壯觀多了。」
「我就知道你不會失望的。」
其實我已經自己來過好幾次了,簡直到了「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出口」的地步。我壓抑著,沒有說出掃興的話。
海洋館裡頭遊客稀落,因為今天並非例假日。波特按排班表飛行,休假不固定。兩側高聳約二層樓高的玻璃牆夾著蜿蜒的走道,從水面以上透入的人工日光(或天然的?)經過了清澈的海水,在大理石地面留下了藍色有如紗緞的影子。成群的熱帶魚、珊瑚礁、海葵就在我們四週,彷彿觸手可及。因為剛好是魚兒們的用餐時間,可以看見幾個潛水人員正在餵食。儘管覺得很無聊,但是置身其中還是不可思議地開始感到平靜,大概連身體裡的血液都開始冷卻了吧?水中的聲音不會傳進館內,館內的聲音也不會影響到水中,大片的完美玻璃就像一堵隔絕一切的牆壁;對面的一切,只有影像,沒有聲音。
「到了嗎?」
波特看了一下四周,說道:「就這裡吧。」然後坐在不太舒適的椅子上。
「這裡?」我看了一下四周,除了大片的珊瑚礁、海葵、和幾隻熱帶魚,什麼也沒有,「你到底要讓我看什麼啊?」
波特跟我一樣也很喜歡水族,不過他從不飼養,大概是怕上了飛機就沒時間照顧吧?聽說現在有電子魚的軟體,如果他真的那麼喜歡,或許等他生日我買一套送給他吧,這樣就不用常常陪他來了。
「真是一個好日子啊,你看,水裡的魚兒們好像也很快樂似的。」波特自言自語著。
他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啊?雖然會吃東西也會排泄,但是魚怎麼會快樂呢?不是常用「冷血動物」來形容沒有感情的人,這點道理都不懂。突然覺得還一直跟他交往的我的腦袋也出了問題。
「我去買杯飲料吧,你要喝什麼?」波特體貼地問道。
「紅茶就好了。」
波特朝著販賣部走去,一對情侶剛好拉著手從我眼前經過,我真想對他們大喊「好噁心的異性戀」啊!怎麼樣都覺得我跟波特的組合,比他們登對多了。把煙拿出來,才想到館裡禁煙,於是又收了回去。
波特還沒有回來,於是我望著像童話般美麗的海底世界發呆。大型的海洋館世界,有如縮小的社會,從中可以找到許多人的影子;有著運動員身材和黝黑膚色的Eric是矯健的海豚;總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再伺機下手的Saba有點像燈籠魚;那麼花枝招展又驕縱的Kris一定非獅子魚莫屬。
在右方角落的海葵叢間,有一隻色彩斑斕的小丑魚正在覓食。因為特殊的生理構造,所以小丑魚不怕海葵的毒刺,能夠悠閒地在牠們美麗而危險的觸手間尋找未被消化的殘渣,並藉以保護自己。那大概就是我吧。
「那是什麼啊?」我自言自語著。
在海葵和小丑魚的後方,一團污染原油般的黑色物體,好像變形蟲般地蠕動著,正逐漸向小丑魚接近中。怎麼我的印象中沒有看過這種奇妙生物的圖鑑呢?
「那個是『影子』。」一個聲音從我的後方響起,讓我嚇了一跳。
我回頭一看,是個穿海洋館制服的年輕男子,大概是解說員吧?
「影子?那是一種海洋生物嗎?」
他搖搖頭,「不是。」
「那麼是什麼東西被光照射出的影子囉?」
「也不是,」他又搖搖頭,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後,繼續說道:「所謂的『影子』,並不是相對於光的那種東西,而是獨立於所有事物之外,不受相對的限制,確實存在的某種目的。它向外頭不斷地要求著,包括光、幸福、希望和所有能夠得到的一切,最後一點都不剩地全部吞下去。」
就在他解說的時候,我看見那團影子一樣的東西,突然像把傘般地撐了開來,把小丑魚吞了進去。不!應該說「吸進去」比較恰當。好像從那團黑暗的中心冒出一個漩渦,還有一段距離的小丑魚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,像個陀螺似地消失了。
「吞掉了!」我大叫起來。
「什麼?」
「那個影子啊!它把小丑魚吞掉了!」
「哪裡有影子啊?」
「就是你剛才說的啊,」怎麼忘得那麼快?我想指給他看,卻發現海水一片澄清湛藍,什麼影子也沒有,「怎麼不見了?」
「你大概眼花了吧。」
「不可能,我明明看到小丑魚被吞掉了。」
「你是說小丑魚嗎?不是在那邊嗎?」他指著角落。
原本的位置上,一條黃褐相間的小丑魚正穿梭在海葵當中。
「沒錯吧?」
「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」
體型、花色都一模一樣,這附近也沒有別的小丑魚,雖然不能像辨認人的長相一樣確定,但應該就是剛才那隻小丑魚沒錯。無論如何,就是覺得有什麼不同,好像在那一瞬間,被吞進去的小丑魚經過了什麼樣的改造後立刻被吐了出來,成了本質上完全不同的複製品了。
「還有什麼疑問嗎?」解說員笑咪咪地問道。
「沒了,謝謝。」
總覺得這個人好像也在那一瞬間,內在完全變質了。
解說員離開後,波特拿著兩杯紅茶回來了。
「真厲害,才去買個紅茶的時間,你就已經跟人搭訕了。」
我接過紅茶,並捶了他一拳,「那個是解說員啦!」
就在我們打鬧的時候,一股看不見的海流輕輕拂過,無數粉紅色的卵子從成熟的珊瑚礁間排出,像是無聲的雪花。
「快看,開始了。」波特興奮地大叫著。
從一個地方開始,好像起了連鎖反應般,整片珊瑚礁都開始排卵,細小的卵子在光線的照耀下閃閃發光,隨著水流跳起舞來。如果豎起耳朵,搞不好還可以聽到水裡傳來「啵!啵!啵!」的爆裂聲。
「原來是珊瑚礁要產卵了,你怎麼會知道?」
「報紙上寫的,預計在這兩三天,剛好我休假,所以想來碰碰運氣。」
「我們的運氣不錯。」
「真漂亮,好像在下雪一樣。」波特笑道。
「那我們不就在拍日劇了?」有一齣日劇就是敘述男主角打算帶女主角去看海中雪的故事。
「如何?沒來錯吧?」
我點點頭。其實三年前我就在澳洲的大堡礁看過更壯觀的。還是別說吧。
漫天的細雪越來越多,周圍的魚群們也彷彿發瘋了一般,紛紛爭食這場豐盛的饗宴。生命還沒正式登場,無情的淘汰賽就已經開始。
* * *
Nancy住在東區的一個套房裡。雖然離我家不近,但因為有捷運相連,所以往來很方便,難怪爸爸可以兩頭兼顧。她是東部人,有原住民的血統,因此鼻子又挺又漂亮,眼睛也很深邃。不過在她告訴我這件事之前,我一點都沒有把兩者聯想在一起。
出了電梯後,經過單調的白色走廊,我停在某個鐵門前。
「是你啊,進來吧。」Nancy大概還沒睡醒,穿著睡衣蓬頭垢面地來開門,我看看手錶,已經下午兩點多了。
「抱歉,我還在睡。」
「哪裡,是我打擾妳了。」走進室內,一股混合著香水和酒精的迷亂味道迎面而來。我把坐墊周圍的一堆舊報紙和雜誌推開,找了個地方坐下。
「要喝什麼?」她打開膝蓋高的冰箱門然後問道。
「果汁好了。」
剛清醒的Nancy穿著粉紅色的女用睡衣,沒有戴假髮,不過有一頭烏黑的及肩秀髮,胭脂未施,看起來反而更有女人味。她倒了一杯柳橙汁放在我面前,自己則就瓶口把剩下的喝光了。
「下課啦?」
「對啊,來找你出去逛街。」
「幾點啦?」
「過兩點半了。」
「這樣啊,那就出去走走吧。」她一邊說道,一邊不滿足地從冰箱裡拿出不知放了多久的土司塞進嘴裡。
在Nancy沐浴更衣的空檔,我就坐床緣看電視。Nancy住的地方本來就有簡單的裝潢,用拉門隔成兩下,一邊是臥房,一邊有衣櫥和本來應該是書桌的梳妝檯。臥房裡擺著舒服的雙人床,鋪上淺藍色的床套;對面則是電視櫃,除了電視,還擺著一些小飾品,像是法國的紅酒、荷蘭的木屐、泰國的頭飾等,算是爸爸這幾年私房錢的收據。床和電視之間還有空間,擺了一張小矮幾,周圍有四個坐墊,不過幾乎被雜誌、報紙、塑膠袋、啤酒空罐、煙盒和換下的衣襪淹沒。
「真不好意思,被你看到那麼亂,因為阿村最近都忙得沒空過來,所以我也懶得整理。」Nancy一邊上粉底一邊說道。
她上妝的技巧完全不輸給專業的化妝師,五分鐘就可以搞定粉底、眼影、唇彩、腮紅等複雜的手續,然後再梳個髮型,活脫就是個時髦的上班女郎,就算仔細看也找不出破綻。
「我們只是出去逛個街,有必要打扮成這樣嗎?」
「跟你逛完街,我就要順道去上班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
她回頭瞥了我一眼,嫣然笑道:「本來今天要做『俏護士』的打扮,因為要和小律出門,所以還是算了。」
一聽到「俏護士」我心都涼了半截。
* * *
午後的街頭擠滿了老人及和我一樣的學生,多半是為打發時間逛了也不會買,面對這樣的客人,連櫥窗的衣服看起來都無精打采。我們一面逛,Nancy還一面朝迎面而來的人們品頭論足,好像握住小道消息似地一口咬定「那個人一定是gay」。
「妳怎麼辦到的啊?」
香奈兒的雙色套裝,
「算是一種直覺吧!」
Prada的黑色鑲金扣高跟鞋,
「我怎麼都看不出來?」
植村秀的綠色眼影和蜜斯佛陀的薔薇色唇彩,
「因為你才剛出道啊。」
Guggi的女用太陽眼鏡,
「這樣啊。」
不知用多少盲目男人的崇拜堆砌而成,
「只要多觀察,很快你也會像我一樣『閱人無數』。」
雌雄莫辨的時尚宮殿,
「這樣看到帥哥時就不需要猜來猜去的。」
吸引無數男女目光投注的焦點。
「馬上就可以決定要不要搭訕。」
Nancy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,本來就和我一樣高的她,因為穿著高跟鞋比我還高一截,雖然我的長相在同儕中也算有著超齡的成熟,無形中卻成為微妙的女老男少配。
「我哪點看起來比你老?」要是讓她知道我的想法,不免會這樣大發嬌嗔。
這種不可言喻的吸引力,不知從何而來?明明很討厭裝模作樣的。我喜歡美好的事物,Eric、Saba和Kris也是樣板美少年的模樣。如果衣索匹亞的受飢兒童能夠長得一幅天使臉孔,或許更能激起我的同情心。
「這是男朋友送你的嗎?」Nancy指著我的項鍊。
「好看嗎?」
「墜子還不錯啦,可是鍊子很醜,一點質感都沒有。」
「是嗎?」我拉起項鍊詳端著,並不會啊。
「你根本感覺不出來,我幫你另外挑一條吧。」
於是我們走進一間手工飾品和材料的專賣店,在「項鍊」的區域,陳列了琳瑯滿目的鍊子和墜子,水晶、皮革、金屬、塑膠等各種材質一應俱全。
Nancy很快地挑了一條深藍色皮革的鍊子遞到我手中,說道:「這一條不錯,試試看吧。」
我拿著和墜子搭在一起,的確是不錯。本來不覺得舊鍊子如何,相比之下就發現真是太遜啦!
「喜歡嗎?」
「很好。」
「而且這條鍊子有個優點,脫卸都很方便。你看,只要朝這個鈕扣一按,就打開了;像鑰匙這樣一插,就戴上了。」
「真的耶。」我高興地看著她示範,舊鍊子是扣環設計,每次為了要找到小小的扳手,都得花上一兩分鐘。
於是我們拿到櫃檯,請員工把墜子裝到新的鍊子上。
「找個地方坐吧。」
我們立刻往咖啡廳直衝,Nancy依舊點了滿桌的蛋糕和花茶,我則點了一杯曼巴咖啡。
「怎麼會喜歡喝那種苦苦的飲料?」
「妳不明白啦,咖啡就像戀愛一樣,雖然苦澀的時候居多,但是短暫的回甘卻讓人愛不釋手。」
Nancy瞪大了眼睛,不以為然地說道:「年輕真好。」
又聊了一些我的學校生活後,Nancy突然問道:「小律,你會不會解夢啊?」
我搖搖頭,「我連作夢都很少,怎麼會那種東西。」
「真可惜,最近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,正想找人解解看。」
我好奇地問道:「說來聽聽啊。」
「好啊。」Nancy點點頭,啜了一口花茶,繼續說道:「我夢到我住在一個湖邊的小屋,有一天湖邊突然出現一隻大鳥,那隻鳥對我說:『妳有沒有看見一條魚?』我想起來前幾天才釣到一條魚,就說有啊。接著鳥就哭了起來,希望我放了那條魚。我看那隻鳥很可憐,又想說魚養著也沒用,就答應那隻鳥把魚放回湖裡。結果那隻鳥居然一口叼走剛放生的魚,飛到半空中吞下肚了。我生氣地大罵那隻鳥,不料那隻鳥居然變成了觀世音菩薩,慢慢地飛向天空消失。」
「觀世音菩薩?」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。
「沒錯,先聲明,我可沒有信教喔。」
「真玄啊,會不會是要妳去當尼姑的夢?」
「那寺廟恐怕也會倒閉吧?」
我們哈哈大笑,我看著她,說道:「妳的夢跟妳的人一樣,都難以理解。」
「猜不透的女人才有魅力啊!」
準備離開時,一個男人突然從背後叫住Nancy,完全沒發現他何時出現。
「怎麼會是你!」Nancy的表情十分訝異,不亞於看到騎著真正白馬的王子。
「我去找妳好幾次,但是店裡的公關不肯讓我進去。」
「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,我們已經一點關係也沒有了!」
Nancy不耐煩地說道,並拉著我就要離開。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。我看著男人,大約四十出頭,長相不怎麼樣,外表也相當邋遢,雖然穿著西裝外套,襯衫下襬卻拉了一角出來。一行三人在店門口很難看地拉扯著。
「這是我的新男友,你該死心了吧?」眼看無法擺脫對方,Nancy索性拿我當擋箭牌。
既然她都這樣說了,我也只好見義勇為,「你要是再糾纏她,小心我會揍你!」
沒想到居然奏效了,對方不甘願地放開Nancy,我們立刻快步離開。
「小律,你看起來真凶悍呢!」
「是嗎?」我有點得意,又問道:「那個男人是誰啊?」
離開一段距離後,Nancy才說道:「是店裡的客人,對我滿好的,常常買東西送我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結果被他老婆發現了訴請離婚,帶走了一大筆財產和小孩,現在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糟老頭。」
我突然想起家裡的那個老傢伙,搞不好也會有同樣的下場?
Nancy看出我的想法,隨即笑道:「你別擔心你爸,我是真的愛他,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,我都會一直跟他在一起。」
「那個老傢伙到底哪裡好啊?」
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,「說話真沒禮貌。」
「沒辦法,直覺反應。」
「反正就是愛他啊,其餘的什麼都不重要了。」
我點點頭,不表示任何意見,又問道:「對了,都沒有問過妳的工作,到底是什麼啊?」
「公關。」
「咦?」
「一群男扮女裝的公關,陪著毫無魅力又苦悶的中年男人們喝酒,有些是gay有些不是,不過大部分都已經結婚了,這就是我的工作。」Nancy若無其事地說道,高跟鞋踩著大理石騎樓,發出「喀、喀」的聲音,有點像在剁骨頭。
「和我爸也是那樣認識的?」
「對啊。」她點點頭,「不過他現在已經不來店裡了,直接去我家,我不想把他當成客人。」
「能夠一邊愛著一個男人,一邊又去做那種工作嗎?」我疑惑道。
聽了我的話,Nancy突然大笑不已,「雖然不喜歡考試,還是會去準備功課,這就是『學生』;同樣的情形,如果我不去做這些事情,我就不能叫做『我』了。你明白嗎?只要活在世界上一天,就不可能隨心所欲。」
她用「你以後就會了解」的眼神看著我,只會讓我想打她一拳。拼命為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找藉口,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,真是懦弱的人生!這些無聊的事情,我早就看透了。
我們在捷運入口分手,我回家,她上班。踏上電梯前我回頭看了一下,或許是我神經過敏吧,總覺得有個男人一直跟在她後頭,希望不會是剛才那個「受害者」才好。
* * *
雖然沒有班次,也不是很積極地想約我出來,關於波特的態度讓我很不愉快。
「今天天氣不錯,那一起去喝個咖啡吧。」
意思是說如果天氣不好,沒有見面也無所謂囉?
我們來到一間頗有名氣的同志咖啡廳。雖然門口大幅的彩虹旗看起來很招搖,不過在裡頭就算作些親密動作也不會引人側目。因為就在學校附近,平時我和Eric、Saba和Kris也經常來這裡大談男人經。
帥氣的服務生前來點餐,可不是難得一見的帥氣底迪嗎?連我都多看了兩眼。
波特拿起桌上筆筒裡的便條好奇地看著,服務生立刻解釋:「如果你有喜歡的客人,可以在上面寫你想對他說的話,我們會幫你傳給對方。」
波特點點頭,然後看著對方,笑道:「那也可以認識你嗎?」
對方猶豫了一下,說道:「你可以留電話給我啊。」
「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
他把名牌翻起來,「我叫Alex。」
「很好聽。」
不可以生氣,不可以生氣,我在心裡反覆默念著。有什麼好生氣的,反正波特也可能會在其他的時候其他的地點認識其他的人,今天我剛好在場罷了。我挑釁似地看了Alex一眼,只不過比我壯了一點,穿得比我暴露了一點,眼睛比我大了一點,有什麼好得意的?都只是我單方面地在不高興。
送上飲料後,Alex又過來進行店內商品的例行推銷,多半是一些同志書籍或男體寫真。我真想對他大喊「拜託你滾遠一點!」
「《美少年之戀》看過嗎?這是剛從香港原裝進口的,只有二十片!」
「我已經買過了。」波特說道。
「這樣啊,」Alex還不死心地尋找著手推車上的商品,「那這本書也很適合你。」
「什麼書?」
「《每天都要對愛人說的話》,很實用喔,每天可以講一句,讓你跟男友的感情更好。」
波特接過來看了一下,又還給對方,「是不錯,可惜我現在沒有男朋友可以說。」
頓時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。
原來他現在沒有男朋友啊,那我算什麼呢?一直到回家了,我還不斷地想著波特所說的話。我的想法和不悅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。他連送我的項鍊換了鍊子都沒有問起。
* * *
深夜,我坐在客廳無聊地轉電視,雖然沒有好看的節目,眼睛卻一直盯著螢光幕,完全沒有早點上床的打算。
臥房門突然打開,爸爸走到客廳抽煙。
「原來你也還沒睡啊。」
「突然很想抽根煙。」爸爸不好意思地點起香煙。
「媽呢?」
「她已經睡著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聽說你們去逛街和喝茶。」
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Nancy說的,她大概是那種會把一天行程一五一十地跟情人或老公報告的人吧。
「我們還遇到了怪人。」
「她說了,還說你很勇敢地挺身保護她,要好好謝謝你。」
「你也知道那個人啊?」我好奇地問道。
爸爸點點頭,說道:「好像是她以前的客人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過,再這樣下去,搞不好有天你變得跟那個人一樣?」
「有啊,」爸爸點點頭,「不過還能怎麼樣呢?像我這樣的人,能夠有一個人還真心喜歡我,實在沒什麼好去強求。」
「爸,你真的愛她嗎?」我認真地問道。
「是吧,我想是吧。如果沒有她,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。」
「那媽媽呢?」
「她比較像夥伴。」
「夥伴?」
「對啊,一起經營著稱為『家』的這間公司的夥伴。」
爸爸自嘲似地笑了出來,然後又吸了一口煙。
我大概可以理解吧。電視上剛好在播關於拜金女性的連續劇,總覺得女主角的笑容跟Nancy很像。
* * *
「什麼啊?居然說出那種話,換成是我一定當場翻臉。」Kris十分誇張地說道。
「對啊,真令人心灰意冷。」
「這個意思,是要分手嗎?」聽了我的話,Eric問道。
我擺擺手,笑道:「分什麼手?他又沒有男朋友。」
「真慘啊,這就叫做欲哭無淚吧?」Saba也說道。
此刻我們幾個正在社團的辦公室聊天吃午餐,平時到了中午這裡都會擠滿了社員,今天不知怎麼回事,居然只有我們四個。雖然不同科系,情感卻比同學還親密,當然僅限於圈內的事情而言。
Kris又拉拉我的項鍊,說道:「像這種花花公子送的東西,幹嘛還一直戴著?拿掉吧!」
「現在心情還很差,不想考慮這種事。」
「反正像小律條件那麼好,再找就有啦。」Eric也說道,希望不只是安慰。
Saba點點頭,又說道:「不過你那條項鍊啊。」
我把筷子放下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「我好像在哪裡看過。」
「喔?」
Saba咬了一口麵包後,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,「對了,是在pub!有次朋友的朋友就帶著一模一樣的項鍊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?」
「我是沒追問啦,不過,你不覺得很可疑嗎?」
我想了一下,決定不要像個疑神疑鬼的黃臉婆,「這也不代表什麼啊,同樣的項鍊總是可以買得到。」
我清清喉嚨,好像宣佈政見般地說道:「總之,我可不會為了不把我當男友的傢伙繼續生氣!」
Eric吃麵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音,「對嘛,這樣才對!」
「那我們去認識新的人吧!」Kris這樣愉快地說道。
「去哪裡認識啊?」Saba問道。
「網路啊!」Kris咬了一口雞腿後,繼續說道:「最近網上有一堆同志聊天室喔,可以認識很多不一樣的人。」
「這樣啊,會不會都是些見光死的恐龍呢?」Eric懷疑地問道。
「都憑運氣吧,就算去新公園或pub,也不一定就能釣到帥哥啊!」
「看來你的收穫不少喔?」Saba笑道。
「見過幾個網友,一半一半啦。」
「聽起來好像很好玩耶,我也想試試。」我點點頭道。
「這樣的話,我抄幾個聊天室的網址給你們,」Kris立刻拿出紙筆寫下幾個網址,「除了可以聊天,也可以貼貼文章,寫寫心情故事喔。」
「想得真是周到啊!」Eric興奮地說道,一講到認識新朋友,他最熱中了。
「對了,過兩天有網聚,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啊?」
Kris的提議,立刻無反對票獲得通過。
* * *
撥了電話過去,是答錄,我才想起波特說過今天有班次。沒留話就掛斷了。我拿出Kris抄給大家的網址,打開電腦,輸入資料,數據機發出尖銳的撥接聲,漂亮的視窗躍然眼前。
如Kris所形容,有許多人掛在上頭聊天。要輸入聊天暱稱,想了一下,就打「一個人在家」吧。因為剛接觸,熟悉指令後,我先用廣播向大家打招呼,然後先看看他們聊天的內容。很無聊的對話,和我們平時在社辦互相抱怨「怎麼沒好男人」的情形一樣。
開了另一個視窗,進到文章區逛逛,雖然有些有趣的題目,到最後卻都變成熟識的網友間互虧,「XXX最棒了」、「那我也要試試囉」、「我才沒有咧」這些東西看了真叫人反胃。如果只有這樣,那我何必特地進來呢?
突發奇想,我也貼一篇文章上去,題目就叫做「和空少做愛的經驗」。
我這樣寫著:
「飛行於五大洋六大洲的空少,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對象,你有什麼和空少做愛或交往的絕佳經驗?分享一下吧:)」
就在打算下線的時候,另一個視窗有人發密語給我。所謂的「密語」就是只有雙方才看得到的訊息。
頭好壯壯:一個人在家啊,要不要我去陪你?
一個人在家:我第一次上網找人聊天耶。
頭好壯壯:沒關係,很快就會熟悉了,你的w/h/y?
一個人在家:看不懂耶……
頭好壯壯:就是你的體重、身高和年齡啦!
一個人在家:原來如此,我178公分,體重68到70公斤之間,今年二十歲。
頭好壯壯:還是學生?
一個人在家:對啊。你呢?
頭好壯壯:75/182/27
一個人在家:那你一定很壯囉。
頭好壯壯:我經常去健身房運動。
一個人在家: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呢?
頭好壯壯:比我年紀小的,像你就不錯啊。
一個人在家:不見得吧,我們又沒見過面。
頭好壯壯:想見面嗎?我可以去找你啊。
我看了一下時鐘,指針接近七點,爸媽馬上就會到家。
一個人在家:改天好了,我家人快回來了。
頭好壯壯:真失望:(
一個人在家:對不起……
頭好壯壯:沒關係,下次再約吧。
* * *
Kris和在網路上認識的朋友開始交往了,儘管如此,這次的網聚他還是沒有缺席。
「我怎麼可以丟下你們,自己去約會?」雖然這樣說,其實是想認識更好的男人。
這次的網聚來了約三十個左右,相當熱鬧,除了學生,也有不少上班族。年紀比我們大了十歲有餘,看起來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,真由衷佩服現代的科技。
在聚會上Eric、Kris和我都拼命把握和心儀對象聊天的機會,如果有機會換位子,一定想盡辦法坐到人氣最旺的帥哥身邊;倒是Saba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旁喝飲料,只和周圍的人交談。真懷疑,這樣的人怎麼會跟我們是好朋友呢?
「你這樣會失去好機會!」利用一起上廁所的機會,我這樣對Saba說道。
他對著鏡子整理頭髮,笑道:「沒關係,我就是這樣,太多人我反而應付不來。」
那也只好隨便他囉。
結果事實證明,Saba的策略是對的。因為我們的電話都是去要來的,只有Saba的電話是別人主動要留給他,其中一個還是我們共同覬覦的目標!為什麼太積極討好對方的人,總是比不上適時微微一笑以逸代勞的人呢?真是不服氣!
* * *
沖了個澡,時間還早,上網瞧瞧吧。我直奔上次貼文章的電子佈告欄(原來是這樣稱呼啊)。
找到我貼的原始文章,回覆的人還挺多的,我立刻一篇篇地看過。新航、加航、泰航、馬航,怎麼都不是我要的?
終於有了!
「說到和空少的性關係,我曾經和一個空少做過,他是X航的,人長得很英俊,身材也很壯,胸肌大得可以夾死蚊子喔!他當一號,幹得我好爽,後來我們也會斷斷續續地聯絡,每次見面一定要他插我!」
連形容詞都跟我用得一模一樣,這是巧合嗎?我繼續看下去,底下還有文章。
「你說的那個X航空少,他的英文名字是P開頭的嗎?他還曾經到英國留學,如果是的話,我也曾經和他做過喔,現在還有聯絡。」
「這樣我們不就『共事一夫』嗎?哈哈。」
我盯著螢光幕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幾句話,真令人沮喪,雖然不知道該為了什麼理由。如果去問波特,他一定會否認吧,然後歇斯底里地說道:「X航有去英國留學英文名字又是P開頭的空少又不只我一個!」
聊天的視窗又有人傳密語過來。
頭好壯壯:又遇到你了。
一個人在家:對啊,不過我家今天有人。
頭好壯壯:那可以來我這邊,我一個人住。
* * *
鐵門打開,看到一個穿著無袖背心和短褲的平頭男子。
「那邊有拖鞋。」
「謝謝。」
雖然身材和他形容的一模一樣,但長相實在不怎麼樣,可以說是「魔鬼臉孔魔鬼身材」,該不會是因為對外表自卑,所以特別在身材上投注時間?
「你長得很帥耶。」
「謝謝。」我不好意思地笑道。
「喝果汁?」
「好啊。」
我環顧一下室內,也是一間小套房,和Nancy住的地方差不多,不過要整齊多了,當然也沒有濃郁的香水和化妝品味道,只有年輕男性房間應該有的健康氣息。
「這杯給你。」
「謝謝。」我看到電視上頭擺的照片。
「你有男朋友了?」
他坐到床緣,笑道:「有啊,不過他出國了。」
「去玩?」
「考察,一個月以後才回來。」
「這樣啊。」我點點頭,啜了口果汁。
他突然起身,把上衣脫掉,露出不輸波特的健壯身材,「我在家都習慣不穿衣服,沒關係吧?」
雖然如此,我的心裡還是想著波特,不斷地拿眼前的這個人來和波特做比較;如果是波特,他一定更持久;如果是波特,他的老二一定更硬;如果是波特,我一定不會再跟這個人來往。好寂寞啊!我,我現在,我現在就想,我現在就想見你啊!
* * *
過了兩天,我發現尿道居然流出黃色的分泌物,解手時也隱隱作痛!怎麼一回事?我慌忙地找出醫學叢書(媽媽最喜歡買這種無聊的東西),仔細地比對了好幾次,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確定,我應該是中標了。
這下該怎麼辦?好想找個人商量,但是如果要我告訴Eric、Saba和Kris他們,我寧可立刻死去!又忍耐了兩天,終於痛得受不了,連走路都感到困難,我決定去找Nancy。
「長了那種東西,怎麼不趕快告訴我,讓我看看吧。」Nancy今天做火鶴紅的打扮,還夾了一撮橘紅色的假髮。
我不好意思地解開褲子。
「害羞什麼,我不會對有病的小朋友下手啦!」
她端詳了好一會兒,用法官宣判的口氣說道:「應該是淋病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只要有分泌物就是淋病囉。」
「那怎麼辦?」
她拿起血紅色的亮皮肩包,說道:「走吧,我帶你去看醫生。」
* * *
不太願意地被Nancy拉進了醫院,好像到了需要媽媽陪同的小兒科。
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樣,這裡又寬敞又明亮,而且人來人往,真的是專門診療泌尿科疾病的地方嗎?
「這裡可是最棒的醫院唷。」Nancy說道,大概看出我的不自在,主動向櫃檯要了初診單,「自己寫吧。」
掛號後,按照護士的指示去驗尿。我們走到一個護理站旁,另一個護士親切地把試管和尿杯交給我。
「先尿在杯子裡,再倒進試管八分滿。」
把試管插回護理站的架子上後,Nancy拉著我到旁邊坐下等檢驗報告。旁邊坐滿了形形色色的民眾,有七老八十的歐吉桑和歐巴桑,也有和我一樣的青年男女。走廊的盡頭是手術等候區,坐著幾個身穿淡綠色手術服和拖鞋的病人。我刻意避開經過的人的目光,特別是那些穿著白衣服的護士和醫生,他們心裡大概正想著「就是有這種縱慾的蠢蛋,我們才有錢可賺」。
驗尿報告終於出來,方形的小紙片上寫著我看不懂的數據和英文字。把報告交給診療室的護士小姐後,我們坐在門口的椅子等候。這裡一共有十來間診療室,病患們一個接著一個進出從未間斷。居然利用人類最愉快的事情作怪,真是不可原諒!
診療的過程十分簡單,我簡單敘述排尿疼痛和分泌物的情形,醫生一面看著我,一面雙手飛快地按著鍵盤,薄薄的液晶螢幕上不知顯示了什麼,大概是各種症狀和藥名吧?過程中我一直低頭看著鋪著玻璃墊的辦公桌面,真後悔沒戴太陽眼鏡。
「是尿道感染,先開五天藥。記得多喝水。」
我飛也似地離開診療室,看到Nancy的笑容,讓我感到鬆了一口氣。
「最後一關了,加油。」她接過了藥單,到櫃檯付了錢。
「我還以為醫生會看那裡。」
Nancy大笑道:「現在大醫院都不做那種噁心的事了!驗驗尿,就可以知道你到底得了什麼病。」
我點點頭,「好想趕快離開。」恨不得我是一個毫無性慾的怪胎!
「馬上就好了,其實只是像感冒一樣的小病,吃個藥就沒事了。」Nancy捏捏我的臉頰,繼續說道:「以後不要隨便跟人口交,那樣很危險,有些病從外表上看不出來;也不要碰到精液或其他的分泌物,那些都有傳染性;肛交的時候一定要帶保險套。」
Nancy像個媽媽般地諄諄教誨,我無話可說。
「還有,小律,你那邊跟阿村長得一模一樣喔!」
怎麼連這個都注意到了?
* * *
我是一個骯髒的人。
服藥以後,疼痛和分泌物的情形都改善了,但是這種想法卻在心裡不斷地擴大。我覺得身體裡面正在逐漸腐爛,並且向外擴散,從我的生殖器開始,然後是肛門、小腸、胃、肝、心、肺,都變成一癱又臭又黑的血水,從毛細孔不斷地留出來。我只是個垃圾!
「有空嗎?到我這邊來。」
波特溫柔的聲音從話筒傳過來,我好想見到他,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變成這個樣子!如果現在過去的話,一定會上床吧?
「怎麼了?」
「沒有,我馬上過去。」
波特的房間滿是玫瑰的香氣,他從沐浴乳到保養乳液統一都是玫瑰系列,衣櫥裡放著乾燥的玫瑰花香囊,出門也會噴上玫瑰香味的古龍水。我到的時候,他正在煮咖啡。在杯子裡頭放了兩朵含苞的玫瑰後,他把熱咖啡遞給我。
「真香。」我聞著咖啡和玫瑰撲鼻的香氣,不由得讚嘆。
「好不容易這個月的班次都飛完了,真累。」波特笑道。
「累就好好休息啊,幹嘛還找我過來?」
「想你啊。」他把我擁入懷中,親吻著我的臉頰、耳際、脖子,解開我襯衫的釦子,並且逐漸下滑。
我把他推開。
「怎麼了?」波特不解地看著我。
猶豫了好久,我終於低聲說道:「我生病了。」
「感冒嗎?」
我搖搖頭,用手指著下體,「這裡。」
波特皺起眉頭疑惑地看著我。
「醫生說有傳染性,我不想傳染給你。」
他看著我的表情,好像在責怪我太不小心。在他的心裡,我已經變成一個爛貨了。沒有人想跟爛貨在一起。我放下咖啡杯準備離開。
「戴保險套就好了吧?」
「咦?」
「我們不要口交,也不要接吻,我戴著保險套幹你,可以嗎?」
我點點頭,「應該沒問題吧?」
波特繼續解開我的鈕扣,脫下我的長褲,我們一起倒在溫暖柔軟的床舖上,好像海象般地交纏在一起。為了怕沾到我的分泌物,所以波特要我也戴上保險套。他把四方形的鋁箔包裝放到我面前,要我自己動手。為了怕它中途滑落,他還用橡皮筋圈住根部。
「好緊喔!」
「忍耐一下就好了。」
他把我翻過來背對著他,屁股抬高,腰桿壓低,雙腿分開,有著保險套和涼涼潤滑劑的那根抵住我的後門,開始熱切地向裡頭鑽動。項鍊的墜子剛好落到我面前,光滑冰冷的魚身圖騰,好像隨時都會游離我的頸項。
「愛我嗎?」
我含糊不清地問道。
「我好喜歡你!小律!你好棒!」波特大叫道,簡直不像人應該有的聲音。
我若有所失地閉上眼睛,享受著那有如幫浦般的律動。隨著波特的進出,我的體內好像灌進了新的什麼,慢慢地膨脹,把那些不愉快、噁心、病態的想法,全部都擠了出去。
* * *
回到家裡,反常地一片漆黑。我看了下手錶,已經七點多了,此時爸爸應該坐在客廳看新聞,廚房傳來媽媽炒菜的香味才對。我疑惑地打開電燈,卻發現爸爸像屍體一樣地倒在地上。
「你怎麼了?不舒服嗎?」
「沒事,只是覺得人生絕望。扶我起來吧。」
我們坐到沙發上,「不要嚇我,你這年紀和身材已經是中風的高危險群!」
爸爸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到底怎麼了?媽媽呢?」我再次追問。
「回娘家了。」他指指桌上。
一疊相片散落四處,旁邊還有一個牛皮紙袋和一份報告書。我拿起幾張一看,居然是爸爸和Nancy的照片,有他們一同進出公寓,手挽著手逛街,在幽暗的公園接吻等畫面;還有幾張是我跟Nancy一起去逛街時被偷拍的。這麼說來,那天我覺得後面好像有人跟著……
「你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找了私家偵探,把我和Nancy的關係調查得一清二楚。」
「你不是說媽媽很相信你嗎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爸爸的聲音了無鬥志。
眼睛一瞥,突然看到沙發另一頭有個粉紅色的皮包。
「那是Nancy的吧?她有來過?」
「被你媽媽叫來談判。」
「結果呢?」
「兩個人打了起來,你媽媽抓了她好幾下,她把你媽打出一個黑眼圈。Nancy哭著跑走了,你媽也氣得抓起行李就回娘家了。」
「天啊。」我想像那畫面,雖然時機不對,還是很想笑。
「小律,現在該怎麼辦?」
我嘆了一口氣,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了,「離婚吧,反正你當初也是被迫的。」
「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。」
「難道你不想跟Nancy真正在一起?」
爸爸沒有回答。
都什麼時候了,居然還這樣懦弱!就算忍耐是一種美德,也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吧?你已經浪費了大半輩子的人生,難道現在連最後的幸福也要放棄嗎?我瞪了他一眼,抓起Nancy的皮包往外就跑。
* * *
我像機關槍掃射般地按著門鈴,Nancy好不容易來開門。我驚訝地看著她,「她」的頭髮剪掉了,不能再短的小平頭,身上穿著普通的T恤和男性內褲,怎麼一回事?Nancy變成Nathaniel了!
「你怎麼搞的,頭髮剪成這樣?」
Nathaniel沒有回答,屋裡充滿了濁重的酒氣和煙味。我把皮包放下,趕緊把窗戶打開,並且按下空氣清淨機的開關,壓縮機立刻「呼、呼」地運轉起來。
我們坐到矮桌邊,Nathaniel雙手環抱著膝蓋,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前方。一會兒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,他才用抽抽搭搭的聲音開始說話。
「她把我找過去,」指的是我媽媽,「然後當著阿村的面拿出我們約會的照片,開始罵我是個狐狸精,專門破壞人家家庭的賣春女,」看來她還不知道Nancy就是Nathaniel這件事,「我很生氣,就跟她扭打起來。我說我們是真正相愛的,你們的婚姻才是逢場作戲。她抓了我的臉,我就回了她一拳。」
我撫摸著他臉上已經結痂的長條傷口,不禁也感到眼眶濕潤。
「阿村趕快把我推開,把她扶起來。一直跟她道歉。我很生氣,幹嘛要道歉,錯的不是我們啊!但是,但是……」大概還有些沒有卸乾淨的眼線,隨著他的淚水溶解滑到臉上,變成一條淺灰色的痕跡。
「但是,阿村說他只是一時糊塗,他說他以後不會再和我見面,希望能夠原諒他這一次。」看著越來越泣不成聲的Nathaniel,我伸手摟住他,「我一直以為,只要繼續忍耐,雖然阿村會回到她身邊,但他一定是愛我的。根本不是這樣!一開始就錯了,他隨時都有丟下我,回去戴上假面具,重新做個好爸爸、好丈夫的準備。我根本什麼都不是!」
我試著擦乾他的眼淚,自己卻也跟著哭了起來。為什麼要活得這樣痛苦?我親吻著他的臉頰,真想要告訴他「我們沒必要依照別人的眼光來活著,因為他們沒這個資格!」但卻說不出口。不管是Nancy還是Nathaniel,只要他還是他就好了。
「我跟阿村可以說是一見鍾情喔。」Nathaniel邊哭邊笑地說著。
「真的嗎?」
「那個時候我還不是Nancy,頭髮和現在一樣短,身材也壯多了。」
我們一起倒在地板上。
「為了和阿村能夠光明正大地出去約會,不管在逛街或是散步的時候都能手牽著手,所以我開始留長髮、學化妝,而且穿起女裝。這樣一來,原本上班的pub也不能去了,所以我才開始做第三性公關。」
我壓在他的上面,緊緊地抱住他,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全部的不愉快勒住,再也不會流出。
「雖然見面的日子不多,但真的好快樂喔。」
大概酒精發作了,Nathaniel開始嚎啕大哭,手腳狂亂地揮舞著,好幾次打得我痛死了。我把他抱到床上,脫掉他的T恤。當我準備拉下他的內褲時,Nathaniel驚訝地推開我,問道:「你在幹什麼?」
我無視他的抗拒,繼續扯下他的內褲,也把自己脫得精光。他的老二已經硬起來了。我小心翼翼地先戴上了保險套,然後和他互相擁抱。雖然有點瘦,卻相當地結實。我分開他的兩腿,把老二抵在他的洞口。
「不要啦,小律!」嘴裡雖然這樣說,其實已經神智不清了。
「不要再管阿村了,以後我就是阿村!」當我插進他的體內時,我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,「你不是說我的這裡跟阿村一模一樣嗎?我來代替他的位子,就是這樣,對吧?」
* * *
隔天醒來,發現Nathaniel正在玩弄著我的老二。
「這樣不好吧,小心傳染給你。」我趕緊阻止他。
「沒關係啦,」他毫不在乎地說道,「大不了我們一起去掛泌尿科吧。」
我也笑了出來。
「吃早餐吧,我剛下去買回來了。」矮桌上擺著一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,裡頭裝著冰咖啡、果汁、三明治和麵包。
「想吃什麼自己拿吧。」
「謝謝。」
就著晴朗的日光,我們赤裸地吃著早餐,夏天的溫度吹進屋內,柔軟地像是天使的羽毛。
「接下來該怎麼辦?」
「我會先休息一兩天,然後回去上班。」Nathaniel好像已經考慮周詳地說道。
「那你的頭髮?」
「沒關係,我有假髮啊,一天換一頂,一個月都換不完。」
我點點頭,又拿起一個三明治,「現在變成這樣,你們大概也不能在一起了吧?倒不如趁這個機會,維持現在的樣子,順便換個普通一點的工作。」
Nathaniel側頭猶豫了一下,說道:「也不是沒想過,但現在還沒心理準備。」
「你慢慢考慮吧,我會一直支持你的。」
Nathaniel摟住我的脖子,在我的嘴唇上親了一下,笑道:「小律,你人真好。」
從Nathaniel家離開後,我直接跑到波特住的地方,站在門口撥了他的手機。電話接通了,門後傳出熟悉的鈴聲,一直響著,一直響著。
「有……給你。」
「……繼續睡……關掉。」
「沒關係嗎……」
「……不重要……」
我的背靠著冰冷的鐵門,膝蓋感到一陣無力,整個人往下滑去。
* * *
「小律,小律。」
我睜開眼睛一看,居然是Nancy,她的秀髮依然亮麗,根本沒有剪掉。
「你的頭髮?」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。
「別管了,我是來跟你道別的。」
「道別?你要去哪裡?」
「我決定要回去了。」
「回去?你要回老家嗎?」
Nancy的頭來回搖晃著,露出猶豫的笑容,「可以算是吧。」
「這麼突然?」
「沒辦法啊,我也不想離開你跟阿村啊,還有我現在的家,我的工作,好多事情都沒有做耶。但是來不及了,幸好還能跟你道別。」
「來得及的,等你安頓好了,我會去找你。」
「你會想我嗎?」
我肯定地點點頭,說道:「當然會!」
「我也會啊。」Nancy很美麗地笑著,那是我看過她最美麗的笑容,「我該走了。」
突然間她的身體像是電波斷訊般地扭曲變形,不斷地發出奇怪的光束,接著越變越小,我驚訝地看著她,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。最後她的身體變成一條魚,一條紅箭魚的身體,頂著她那顆有著秀麗長髮的頭顱。她的嘴巴開闔著,好像要對我說些什麼,但是卻吐出了一連串的氣泡。這時我才發現我們身在一個偌大的海洋裡頭,四周長滿了珊瑚、海葵、昆布以及各種熱帶魚。
Nancy擺了擺尾巴,朝遠處游開,一團黑影從她後方出現,上頭有著許多伸出又縮回的觸手,並且緩緩地朝她接近。在那看似黏液的外膜,有著看似魚骸的無數影子忽隱忽現。
我想出聲警告Nancy,卻說不出話來。黑影離她越來越近,突然間迅速地膨脹了一倍,露出一個我從未看過黑洞,連同Nancy和其他的小魚都吞了進去!
我楞在原地無法動彈,許久才發現那團影子已經到了我面前。它也想吞噬我嗎?恐懼的我趕緊往後退開,卻像浮在太空中地不知如何施力。我在水中漂浮打轉著。一隻黑色的觸手往我伸來,拉住了我的項鍊,開始把我往前拖去。怎麼會戴著這條該死的項鍊?眼看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影子離我越來越近,我慌亂地想要解開項鍊,卻怎麼樣也摸不到那個小小的扳手。真是一條難脫又難戴的項鍊!
影子已經整個包圍住我了,我感到一陣暈眩,身體裡頭極度缺氧,我才想起從剛剛到現在我好像都沒有呼吸,早就已經快要窒息了!我張大了嘴巴,結果又冰又鹹的海水灌進我的嘴裡。我的手腳拼命地揮動,巨大的水壓襲來,讓我虛弱地喘不過氣來。影子已經到我眼前,好像可以還聞到一股冰冷的腥味,它有眼睛嗎?它好像在看我,覺得我掙扎的樣子十分有趣,並且計劃著要以什麼樣美麗形狀的漩渦把我捲入。
想起來了!這條項鍊的鍊子早就換過了,是Nancy送給我的,只要一按鈕扣就可以簡單地鬆開。這真是救命的靈光一現。我摸索到後頸上的小鈕扣,一按,黑色的觸手拉著我的項鍊飛了出去。
魚形的圖騰扭動起來,變成一條色彩斑斕的熱帶魚,並且長出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頭,接著被影子掀起的漩渦吞沒了。
醒來以後,我發現一直戴在身上,連睡覺也是如此的項鍊掉在床邊。我拿起來一看,原來鍊子的鈕扣已經壞掉了。
* * *
終於結束了。又吃了五天的藥,連分泌物也完全停止。
因為做了奇怪的夢,所以去找過Nancy(或Nathaniel)幾次,但他不是外出就是不願見我。
星期天爸爸帶著我一起去外婆家,請媽媽回家。其實不關我的事,要我去只是為了博取同情。媽媽對爸爸的態度很冷淡,短期內大概還不會原諒他吧。她拉著我關在房裡,仔細地詢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,三餐有沒有正常吃,身體好不好?
「媽,妳回來吧。」
這樣的話,我一次都沒有說。雖然媽媽能夠回來是一件好事,但是一想到Nancy,我就覺得還是維持現在的樣子好了。偶而還會對媽媽產生沒來由的怨恨。爸爸和Nancy都已經這樣隱瞞了,為什麼一定要去拆穿呢?表面上維持著還不錯的和諧家庭不是很好嗎?反正大家都已經習慣了。
突然間我有一種想法,媽媽根本早就知道整件事,就算隱隱約約的也好,絕對不是最近才心血來潮僱用了私家偵探。就像我得了性病卻投訴無門一樣,媽媽獨自一人承受著真相的煎熬,不知道要拆穿還是閉上眼睛,心裡留下了無數的淚水,在猶豫之間,創傷不斷地擴大,終於變成現在無可挽回的局面。我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委屈。
從外婆家離開後,爸爸和我在路邊的一間小餐館吃午飯。很冷清,排骨飯也不怎麼好吃,擺著簡陋桌椅和舊電視的一間店。
「真難吃啊。」爸爸低聲地向我說道。
「對啊。」
「都是爸爸沒用,所以才讓你一直吃這種東西。」
我勉強地笑著,「不要緊啦,反正媽媽遲早會回家吧。」
「媽媽跟你說的?」
我搖搖頭,「我自己猜的。」
爸爸夾起骨頭,把上面的軟筋啃得一乾二淨,雖然喊著難吃,卻一點都不肯浪費。
「你們關在房裡,講了些什麼?」
「沒什麼,母子平常的聊天,媽媽完全沒有提到你。」
「真的嗎?」聽到我的話,他似乎有點沮喪。說個小謊就可以安慰他,但是我完全不想那樣做。
我真殘酷。
「怎麼又死人了?」
爸爸看著午間新聞,然後說道。
的確,從新聞一開始,已經死了好幾個,自殺、情殺、車禍、跳樓各種死法都有。不只今天,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死掉,難道沒有其他比較溫馨的新聞嗎?
「……昨夜一名年輕男子被人發現身著女裝從橋上落水,經連夜打撈,獲救時已無生命跡象。因為死者身上有濃郁的酒味,初步研判是酒後失足落水。目擊者指出,死者落水後有一名中年男子匆忙離開現場,且兩人曾有激烈口角和肢體衝突,所以亦不排除他殺嫌疑,目前正在清查該名男子身分。……」
我看著電視上出現的死者相片和名字,名字雖然完全陌生,但相片的確是Nathaniel沒錯。
「怎麼會?……」爸爸也不可置信地看著電視。
我立刻衝出去,隨即攔了一輛計程車。
* * *
和上次波特一起來的時候完全不同,假日的海洋館擠滿了遊客,大部分是帶著小孩的年輕家庭;無處可去的情侶也會來這裡,然後對著形狀奇怪的翻車魚大呼小叫。
我擠過熙攘的人群,不斷地尋找著。產卵期已過的珊瑚礁,顏色變得比較黯淡;海麒麟仍然像是雲朵般地翻著牠美麗的滾邊;鯊魚在水光搖曳間來回穿梭,引得小朋友們的大叫;像隻蝴蝶似的魟,由這頭飛向那頭。找不到,怎麼樣都找不到!怎麼會這樣呢?明明存在的啊。海水清澈不已。
「先生,請不要拍打玻璃!」
看到我的舉動後,附近的警衛立刻前來阻止我。他拉住我的右手並好言相勸,我甩開他,繼續用力地敲著大幅的玻璃牆。色彩繽紛卻膽小的熱帶魚感到水中的震盪,紛紛四處游竄;也有毫無反應的龍蝦和帝王蟹。
「先生,住手!」
警衛的口氣嚴厲起來,試著抓住我的雙手。我朝他的胸口頂了一肘,讓他痛得蹲在地上。另一頭的警衛見狀也跑了過來,兩個人分從兩邊把我架住。雖然我拼命掙扎,仍無法擺脫他們的膂力。我被他們拖往警衛室,好奇的群眾紛紛前來圍觀。我憎恨地看著他們,你少來管我!我要找到,我一定要找到,那個把Nathaniel吞掉的影子,他在裡面哭喊著我的名字,你們都沒有聽到嗎?
我想大叫,想吶喊,想像下雷雨般地嚎啕大哭,卻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。
包裹住我的靈魂的這個身體,像是一堵沉默的牆壁,吞沒了所有真實的語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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