汽球

站在以古典植物鏤花裝飾的青銅門外,我按了電鈴,不久對講機中傳出男人的聲音。

「我正在等你,請直接進來吧。」

嗶地一聲,邊門打開了。土色磚鋪成的小路穿過柔軟的草皮,邊緣有幾棵高大的欒樹,現正開出大片的鵝黃色小花。我走到玄關處,墨綠色的門已經打開,我直接進入。

室內有點陰暗,長長的走廊底部是後門,右邊是拉著窗簾的客廳,左邊是餐廳,同樣拉上窗簾。走廊旁是通往二樓的階梯。屋內清一色是原木地板和家具,牆壁和天花板粉刷成米色和乳白。幾乎沒有裝飾的簡約風格,像是樣品屋般地缺乏生活感。

「請到廚房來一下,在你的左手邊。」男人的聲音從餐廳後方傳出。

我答應著。

廚房也相當寬敞,蘋果綠的地磚、粉綠色的流理台、白色的牆壁和拉下一半的百葉窗,光線明亮多了。仍舊不見人影。

無線電話的鈴聲大作,我猶豫了半晌才接起來。

「你好。」

「你看一下冰箱上面的清單,有你該做的事情。」是男人的聲音。

我走到翠綠色的冰箱前,上頭貼著一張A4大小的米色紙。

「我的衣服都自己送洗,你不必整理。工作很簡單,應該沒問題吧?」

「沒問題。」我一邊讀過一邊回答,『一、打掃室內;二、整理花園;三、餵狗』,下方列出掃具的位置。真的很簡單,跟沒指示差不多。

「我忘了寫,狗食在流理台上面的櫃子裡。」

我把櫃子打開,狗罐頭果然像退書般地疊在裡頭。

男人繼續說道︰「不好意思,我急著出門,沒時間帶你熟悉環境。五點你就可以走了,晚餐不必準備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我還有室友,你不必理他們。」

原來還有室友,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也的確奇怪。

「還有件事情要拜託你。」

「請說。」

「下午有人會送東西過來。你幫我收下,然後把裡面的東西扔了。」

我楞了一下,才說道︰「好,沒問題。」

「我該走了。」

電話掛斷,隨即外頭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。

我走到窗邊,在爬滿長春藤的鐵柵旁有一輛黑色轎車迅速駛離,我只來得及從車窗看到男人約略的背影。住在這裡的人大概都很忙碌吧,忙到只是單純地擁有這裡,我這樣想著。



我把客廳的窗簾拉開,適度的光線有助於工作。這是一個陽光多得像廢話般的日子,天空藍得令人幾乎相信,宇宙中只有這種顏色。

轉身時我嚇了一跳,沙發上居然多了一個人!

這就是男人所說的室友吧?他可能老早就坐在那裡,只是由於光線陰暗,所以根本沒注意到。他穿著毫無特色的白T恤和藍色牛仔褲,雙手環抱著雙腳,把頭埋在膝蓋之間,只能看到頭頂和後腦的頭髮。只知道是個年輕男性,其餘什麼也看不出來。

「你好。」

對方毫無反應。



「這些話本來應該當面跟你說,但是要我這麼嚴肅,我實在辦不到……」答錄機裡男友這樣說道。

一直到下午五點之前,我還有七個小時的時間,就從客廳開始吧。莫約三十坪大的客廳裡,一面接著走廊,一面是落地窗,其餘兩面擺著原木矮櫃,上頭有成套的音響;中央擺了整套的高腳沙發,有著木質的扶手,旁邊有兩盞落地燈,沒有其他的裝飾。

我按下音響的播放鍵,喇叭流洩出巴哈的《無伴奏大提琴組曲》,這種單純而優美的音樂,最適合需要無比耐心和細心的工作。

我先用長柄掃帚清除天花板四周和弔燈上頭的灰塵,然後擦拭牆壁、矮櫃、音響和落地燈,用撢子拍打窗簾和沙發。從儲藏室拿了打掃用具回來後,男人的室友就不見了。可能回二樓的寢室了,他看來精神不是很好。

餐廳的情形也差不多,二十坪大的空間裡,只有一張長桌,六張椅子,和一個廚具櫃,桌子上方有弔燈。

吸塵器發出飛機渦輪般的巨響,屋子裡的停滯感才好像被打破了。

清單上沒有交代清潔法或應該做到何種程度,所以我按照工作手冊上的統一規定進行︰首先清除灰塵,然後是清潔劑、濕擦、乾擦的順序。打掃的步驟大致如是。木質地板和家具還需要打蠟加以保護。這些工具在儲藏室裡一應俱全。

簡單的擺設讓我不必搬動東西就能輕易地打掃死角。

屋內還算清潔。從積塵量來看,大概每個禮拜都會有像我這樣的人來整理吧。

打掃到一半,我把落地窗打開,帶著陽光味道的微風拂進,讓人很想躺在乾爽的草皮上,好好地曬個日光浴。如果這是我自己的院子,我一定會這樣做吧。

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,那個單純擁有這裡的男人,和想要享受這裡的我,兩種人生的差異性。就像價錢一樣,外型一樣,消癟的時間也一樣,卻灌了氫氣的汽球,和只有普通空氣的汽球。

這樣算不公平嗎?沒有汽球製造商保證過,汽球一定得灌氫氣或空氣啊。

如果把所謂的公平性改成「凡是汽球一定都能充氣」,而不執著於能不能飛的問題,或許會比較順利吧?畢竟我仍在呼吸,會吃會喝,有想要享受陽光的念頭。

應該會順利吧?

* * *

失戀的女孩一個人住了很久,該收拾的也都收得差不多了。有天她說是要把關於他的回憶打包運走,就找了一個空箱子,大概可以裝下一顆籃球那樣大小。她在裡面塞滿了泡棉,然後用手捧住下巴「喀啦」一聲,把自己的頭拆下來放在裡面。

她用膠帶把箱子封好,又寫上他的名字、地址和自己的名字,就靠在牆上睡著了。

不久,宅急便的男孩來了。他檢查箱子,確認無誤後把它扛走。

* * *

這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時期,我失業了,感情受挫,身體不適。突發的重感冒在離職後的第二天來襲,讓我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,只要一起身就會感到天旋地轉。

發燒的第三天,我勉強走到附近的小診所就醫,幫我掛號的護士臉上掛著「大熱天怎麼有人生病」的奇怪表情。

醫生測了耳溫,又看一下喉嚨,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輸入。

「小感冒而已,不用吃藥。」他這樣說道。

「我已經發燒三天了。」

「回去多休息、多喝水。」

「真的什麼藥都不用吃嗎?」我懷疑地問道。

醫生點點頭,「如果你一定要吃的話,那就吃冰淇淋吧。」

一時之間我懷疑自己是否已經產生幻聽。可是我實在沒有力氣走到另一家醫院,就按醫囑回去休息了。我並沒有買冰淇淋。

第八天我重聽男友的留言。

「和你在一起與理想中或許只有百分之五的差異,不過真的很快樂。但也由於那毫不起眼的百分之五,讓我們與理想的快樂越來越遠。」

我離職的前一天上午,他在答錄機留了這樣一段話。

「我無法解釋我所在意的那百分之五是什麼;如果可以解釋,或許我們還可以慢慢把它培養出來。一開始的幸福感讓我忽略了問題,以為這次終於找到了,否則我會用不同的方式對你。」

就在我一病不起的時候,生活仍然繼續運轉著。扣去房租、信用卡和保險費後,我的戶頭已經掛零。上個月的薪水裡並沒有資遣費,公司的方針是「有去申訴才給」。

雖然打了申訴電話,如果依然沒有進帳,下個月我就無處可去了。

我開始希望自己不曾存在。半夜一個人躺在漆黑的床上,我幻想著組成身體的分子正在崩解。龐大的無力感自肢體末端、腦門、胸腔等處不斷地灌入,讓我像個一再充氣、充氣、充氣的汽球般,膨脹地不像話幾乎要裂開了。自殺又痛苦又麻煩,失蹤的人通常沒有好下場,最好能像美女瑞米迪娥被風吹著升入天空。

連想要離開世間的念頭仍是這麼軟弱,我這種軟弱的人生,大概連是否曾經活過都不太能肯定。



仲介幫傭的公司離家不遠,正式的員工只有老闆和女秘書。主要是針對沒空整理家務,又不想花錢請全職傭人的家庭,定期安排專人到府做清潔工作,從打掃、洗衣服、煮飯到飼養寵物,都是可能的工作內容。秘書負責雇員和顧客間的聯繫,並排好每個月的行事曆;老闆則負責訓練新人,並處理一些突發狀況,例如把衣服洗壞了,或刮傷家具等。

我在分類廣告找到這個工作。每人每天以去一個家庭為限,情況好的時候,每天都可以接到工作。

面試時老闆把工作手冊交給我,上頭載明了各種注意事項及打掃訣竅,三天之後通過筆試,再經過三天的實習,我就算是被錄取了。只要有工作,前一天女秘書會通知我時間地點。一天的行程完成後,她會打電話給每個客戶,要是哪家有不好的風評,你就等於被開除了。

我做了一個月,去過各式各樣的家庭,風評還算不錯吧,至少一直能接到工作。



剩下走廊的打蠟,一樓就算大功告成了。「三十坪左右的面積只花半個小時」是一個重要的訣竅。總是在心裡這樣要求自己,才會給顧客勤快的好印象。

戰場轉移到二樓。

二樓的格局和一樓相仿,也是以走廊為界,左邊是主臥室,右邊是書房,前後各有一個小陽台。

我先整理書房,然後是臥室。很奇怪地,沒看到剛剛男人的室友。可能是出門去了吧。二樓的擺設和一樓同樣簡約,除了床、衣櫥、書桌、書櫃、儀容鏡和基本電器之外,連個相框之類的擺飾都沒有。

鋪床的時候(其實看不出有睡過的痕跡)我聞到淡淡的清潔味,大概是男人慣用的洗髮乳或沐浴乳的香味吧,還有牆角洗衣籃裡的衣服味。我對這間屋子此時才有了較具體的生活感。好像有淡淡的影子自屋子的各個角落開始匯集,但仍舊是一團說不出是什麼的形狀。我試著去勾勒男人的樣子,但腦海裡浮現的始終是男友的臉。

留言的用意是為了和我分手。

但沒有經過「分手好嗎」、「好吧」這樣的對話,就覺得好像沒有發生,如同《飄》裡如果不交代郝思嘉變老變醜,再過一世紀他依舊年輕貌美。

即使已經變成回憶了,在我的心裡仍停留在和他相處的那段時光。



接下來是廚房和浴廁,這兩處是一間房子的重點部位,廚房有油漬,浴室易潮濕,打掃的專業水準完全取決於此。廚房的油漬又比潮濕難對付。但這裡的廚房幾乎沒在使用,幾乎沒有油煙的問題。我決定從浴室開始。

這棟房子的一二樓各有一間衛浴設備,分別在後門旁和二樓樓梯口。

「對不起!對不起!」

打開二樓的浴室門,我趕緊尷尬地道歉退出,並把門關上。在馬桶上坐著一個女人。

他大概以為沒有外人,所以忘了鎖門。就算這樣,屋裡還是有其他人啊,真是不小心。我不敢再打開門一探究竟,不過回想起來,女人實在有點奇怪。他穿著淡紅色的洋裝,把馬桶蓋整個放下來,屈腿低頭地坐在上頭,也不是在如廁。大概也是男人所說的「室友們」吧?



二樓的浴室暫時不能打掃,時間也已接近中午,於是我把帶來的塑膠便當放進微波爐,然後坐在流理台前,看著陽光普照的庭院開始用餐。

大部分雇主會供應午餐,這個可以事先確定。偶爾遇到這種情形,我就會自己帶便當,因為是早上剛做的,即使不加熱也沒關係。

吃到一半,我突然發現後院的烤肉桌旁坐著一對男女。他們雙手環抱著頭,姿勢好像正趴在桌上睡覺。是剛剛那一男一女嗎?可是服裝不同,眼前的兩人分別穿著藍色襯衫和黃色T恤;髮型也不一樣。

不論如何,他們應該也餓了,我打開冰箱,裡面還有些罐頭食品,弄起來不費事。於是我從後門出去,想詢問是否需要我準備午餐。

後院空無一人。

* * *

宅急便的男孩走到海邊,覺得累了,就把箱子放下來休息。

被放在沙灘上的箱子突然搖晃起來,裡面的女孩的頭大叫著︰

「這裡是哪裡?

你為何把我放下來?」

男孩回答︰

「這裡是海邊,

我走得累所以把你放下來。」

女孩又說道︰

「這裡是海邊,

把你看到的說出來。」

男孩說道︰

「我看到一個刀背般的懸崖,

依序往下跳的人們把隊伍排;

疾風刮過他們的襯衫,

白浪永不停歇地湧來。」

女孩笑道︰

「那些人們真可憐,

何不學我把絕望摘下來?

把一切放在箱子裡面。」

* * *

失業一個月後,同事突然來電,告訴我之前的主管離職了。

「也是被裁員的。」

這是讓人有點幸災樂禍,其實並不值得慶祝的事情。我和主管並不熟稔,但也沒有交惡。我只是對他每次說著「我怎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」的理直氣壯,感到十分不可思議。

同樣是失業,主管還有老公和小孩可依靠,和我是截然不同的處境。



既然吃過了午餐,那就先打掃廚房吧。

在過去,廚房不但是主婦的王國,也可視為一個家庭的生活重心。即使現在,仍有許多人不歡迎訪客進廚房,或擅自開冰箱。這種舉動被解讀為「偷看一個家的日記」。

眼前的廚房絲毫沒有上述的感覺。除了時間和灰塵,幾乎沒有生活所留下的痕跡。水龍頭有如鏡子般地發亮,爐子旁的磁磚沒有濺出的油漬,烤箱網未見焦黑,瓦斯爐口也看不到硬化的油污。

本著負責的自我要求,我還是從水槽的濾網開始清理。打掃這種事情可以很馬虎,但真的要求起來,怎麼嚴格也不為過。我只是單純地喜歡打掃,因為這種付出,不管自己或別人都能很快地看到結果。和提出一堆令人頭痛、效果又難以評估的企劃的感覺完全不同。

瓦斯爐、抽風機、微波爐、烤箱、流理台、櫃子內外都只需要單純地擦拭。然後是冰箱的外殼,先用濕布以畫圓的方式將亮潔劑塗勻,風乾後再用乾布擦亮,就可以防止表面生鏽或刮傷。之前打掃的人也十分專業,頂部的灰塵和積水盤都沒有忽略;雖然沒什麼必要,我還是換上一罐新的除臭劑。

最後用稀釋的清潔劑拖地就大功告成。由上而下是打掃的基本步驟。



這次我不敢貿然開門,得先確定浴廁裡面沒人才敢進去。

浴廁也是打掃的重點,除了濕氣讓死角的黴菌滋生,清潔用品、排泄物會在磁磚上留下痕跡,毛髮也容易堵塞排水口。這個浴室也有上述的問題,不過之前的清潔人員已經幫我解決了很多麻煩。

根據工作手冊上的提示,水龍頭是重點中的重點。浴室裡最常使用的就是水龍頭,光亮的水龍頭可以大大提昇雇主對清潔人員的評價。

「連這種地方都注意到了,真細心啊。」他們大概會這樣讚美吧。

所以一定要對水龍頭做除鏽和亮潔的保養。

光是兩個小小的浴廁(其實跟我住處的比起來一點也不小)就花了我將近一個小時徹底打掃,連浴缸和牆壁的磁磚接縫、蓮蓬頭的出水孔、沐浴乳的罐底等處都沒有忽略。

我坐在馬桶上稍微休息,無聊地用手指扳弄著水龍頭。透明的水柱一會兒傾洩,一會兒停住。

跟整間屋子比起來,不,就算只和整個廁所相比,水龍頭恐怕連百分之五的體積都不到吧,這麼微不足道的地方,為什麼會成為重點中的重點呢?或許沒有水龍頭,廁所就不再是廁所;沒有開關,燈就不會亮;沒有鎖孔,車子就無法發動。

他怎麼不想想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五呢?

沒有水龍頭的廁所或沒有鎖孔的車,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其他的意義;但只有水龍頭或鎖孔,就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了。

到現在我仍想著他所說的那百分之五到底是什麼?大概是像汽球的結那樣,能牢牢守住一切的什麼吧。

* * *

宅急便的男孩走到曠野,覺得累了,就把箱子放下來休息。

被放在石頭上的箱子突然搖晃起來,裡面的女孩的頭大叫著︰

「這裡是哪裡?

你為何把我放下來?」

男孩回答︰

「這裡是曠野,

我走得累所以把你放下來。」

女孩又說道︰

「這裡是曠野,

把你看到的說出來。」

男孩說道︰

「我看到滿地的小圓石,

人們把它們當糧食;

鮮血像溪流從嘴裡流出,

地上落滿了斷掉的牙齒。」

女孩笑道︰

「那些人們真可憐,

何不學我把慾望摘下來?

把一切放在箱子裡面。」

* * *

我們的工作主要是以室內打掃為主,偶爾也會遇到這種有庭院的住宅。園藝和割草部分另有專人負責,所以我只需做掃掃落葉之類的工作。

看到後門的狗屋時,我才想起還沒有餵狗。

我趕快打開廚房流理台上面的櫃子,拿出狗罐頭倒在食盆裡。可是在這裡待了半天之久,我卻沒看到狗,甚至連聲狗吠都沒聽到。或許男人的室友們帶牠出去散步了,把食盆放在狗屋前時,我這樣想著。

站在樹下拿著竹掃帚清理落葉,雖然室內很乾淨,但一個禮拜份量的落葉可不少,堆起來像是一座小山。庭院裡種的清一色是欒樹,每朵小花雖然都不起眼,但是整片一起綻放時,就像金黃色的火炬般地在微風中搖曳。

庭院才掃一半,汗已經流了不少,我坐在烤肉桌旁休息。突然我發現樹下站著一個莫約六歲的小男孩。難道那個男人已經結婚生子了嗎?男孩蹲在樹下雙手抱著頭,姿勢就像小時候在玩躲迷藏作鬼一樣。

「小朋友,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

「在玩捉迷藏嗎?一起玩好嗎?」

問了兩次,他都沒有回應。看來我還是繼續打掃好了。

草皮大概剛請人割過,正是嫩芽抽長的階段,綠得像寶石般明透。沿著屋子的水溝周圍,還栽植著婀娜多姿的大波斯菊。看來嬌弱不堪的大波斯菊,前身其實是種繁殖力相當強的野草。

狗屋也該擦拭一下。還是沒有狗的蹤影,不過充滿了狗的味道。從屋子的大小來看,大概是哈士奇之類的中型犬。

我意外地看著食盆,竟然已經空了?



把落葉裝進垃圾袋裡頭後,我回到房子裡頭。陽光已經逐漸轉弱,風勢變大。黃色的小花像雨般地飄落草地上,變成一潭花池。等到十月樹頭就會變紅,結出楊桃般的小果實。

今天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,只要等到五點就可以離開。

我趴在餐廳的桌前假寐,不知從哪來的風,也不知往何處去。意識模糊間,好像有雙手從後邊撫摸我的臉頰和頸部。過去我如果累了趴著休息,他就會這樣輕輕地碰我。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他回來了。當我像以往伸手拉住他時,手卻縮回去了。我猛然起身回頭,根本沒有人,原來只是個白日夢。

「你大概會覺得像我這樣那邊試試、這邊試試的人生,根本毫無目標。」他在答錄機裡用我無法反駁的聲音說道︰「或許等我找到自己想要的方式時,可能只剩最後一口氣也不一定。但相較於過著不情願的人生的人們,如果我能找到我的人生,哪怕只能那樣活著一天也好,我仍是幸運多了。」

* * *

宅急便的男孩走到城市,覺得累了,就把箱子放下來休息。

被放在人行道上的箱子突然搖晃起來,裡面的女孩的頭大叫著︰

「這裡是哪裡?

你為何把我放下來?」

男孩回答︰

「這裡是城市,

我走得累所以把你放下來。」

女孩又說道︰

「這裡是城市,

把你看到的說出來。」

男孩說道︰

「我看到各種款式各種材質的雕像,

人們向它們獻上供養;

雕像不會吃喝也不會說話,

崇拜的人群依然來自四方。」

女孩笑道︰

「那些人們真可憐,

何不學我把奢望摘下來?

把一切放在箱子裡面。」

* * *

無意間在廚具櫃的下層找到一個高腳的黑陶花器,雖然不是份內的工作,我還是決定從花壇裡摘些波斯菊插起來。我把花器放在餐桌中央,淡色的花朵襯著冷硬的週遭環境,有明顯的緩和作用。

在答錄機裡面他沒有明確地說要分手。如果我反對呢?「守著已經不愛你的我到底有什麼好處呢?」他會這樣說吧。其實一直到現在,我還是很喜歡他,一點也沒有討厭的理由。即使在他說了這些話之後。

所謂的情感這種東西,好像一旦開始了,就會想要與我無關地繼續下去,即使我因此哭鬧、崩潰、弄到自殺,它仍然像癌細胞般固執地存在。唯一不同的是,一開始真的很溫暖。

大概就是希望那種溫暖一再重現,害怕不會再有人一起分享那種溫暖了,所以才難以割捨。

但就算一直和同樣的人在一起,人生也不可能像VHS般地倒帶了。



門鈴響起,大概是送貨的人來了。

「來了!」我趕緊跑到門口。

本來以為要簽收,結果居然不見人影,只有鐵門外放著一個瓦楞紙箱。把箱子拿進來時,正好瞥見一個宅急便男孩的背影轉過路口。就是他把箱子送來的嗎?

『下午有人會送東西過來。你幫我收下,然後把裡面的東西扔了。』

早上男人這樣交代。

差不多籃球大小的箱子,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呢?如果要放個人頭也很剛好。我把箱子放在打包的垃圾旁邊,猶豫著要不要打開來。如果要「把裡面的東西扔了」,那勢必要打開吧。都要扔掉的東西,拆開與否又有差別嗎?

「喀啦喀啦。」

轉身要去拿刀片時,是我的錯覺嗎?箱子好像發出了聲音。

箱子用膠帶牢牢封死,上頭寫著兩個名字和這裡的地址,其中一個名字是男人的,另一個名字像是女人的。把女人寄來的東西丟掉,就算已經分手了,也讓人覺得像河馬般地毫無風度。

刀片劃開果凍般的膠帶,兩片蓋子像扉頁般地開啟。裡頭還塞著防震泡棉,保管地十分小心,到底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呢?搞不好會看到奇怪的東西。

「啊!」

撥開泡棉時,裡頭的東西飛了出來,讓我嚇一跳。

是汽球。珍珠白色的汽球,下面垂著一條長長的紅絲帶,頂住天花板來回搖晃,光滑的表面如同哈哈鏡反映著室內外景物。

真是有點意外,我笑了一下,拉著絲帶開心地玩起來。只要一把汽球拉下,馬上它就會飛回半空中,就這樣一下一上,沒來由地高興了許久。從汽球能聯想到什麼呢?嘉年華、兒童樂園、生日、結婚典禮、小丑和馬戲團、鴿子,似乎都是一些滿愉快的事物,就像那些在幸福星星下誕生的人們。

這個汽球到底是帶著祝福還是哀愁被送過來呢?或許只要解開結,呼吸一下裡面空氣就可以知道了。

「即使和你在一起了,我仍不知道我要什麼。」最後他在答錄機裡這樣說著,「我只知道,這些不是我要的。」然後是持續數秒鐘的沉默。



最適合扔掉汽球的地方,是天空。

當我走到院子裡,穿著紅的藍的白的黃的綠的人們──兩男兩女還有一個小孩──已經一個挨著一個低頭蹲在草皮中央。

就在我把手中的絲線放開,汽球開始緩緩飄升時,所有人都直起身子。他們把頭抬高──在他們脖子上的「頭」,是一個個五顏六色的汽球──,追隨著汽球飛去的方向,然後撐開雙手,慢慢地原地打轉。汽球帶著他們開始浮起,好像五朵巨大的蒲公英傘。

順著風吹,珍珠白的汽球和他們有如愉快地爬山,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。我看著它們越飛越高,返照著夕陽,最後只剩下六個小點,作夢般地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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