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的鞋 

脫下寂寞的鞋
赤足踏上地球花園的台階
我的夢想不在巴黎、東京或紐約
我和我的孤獨
約在悄悄的午夜

——song by Chyi, Yu(註)



「喂,如果一棵樹在不為人知的森林裡倒下了,這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呢?」

「這個問題很重要嗎?」我反問道。

「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那一棵樹。」

這是高中時代某個同學跟我的對話。即使已經從大學畢業,順利地退伍,換了兩份不合意的工作,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。

為什麼呢?我想那是因為在這個年輕時代的問題裡,隱藏著類似人生本質那樣複雜的內涵所致。

換句話說,如果我不為人知地偷了一輛機車,窺視了隔壁女生的淋浴鏡頭,或無視於身旁的孕婦在公車上裝睡,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呢?

如果「不.為.人.知」,樹永遠不會倒下,事情也就不曾發生了。

這是我當時的想法。

* * *

為了怕英文趕不上進度,從小就去補習,是許多人童年的共同經驗。當年我升國中的時候才開始補習,算是滿晚的,同班已有很多才五、六年級的小朋友。

那是一家強調以外國人教學的補習班。鈴聲響起,所有的小朋友就坐,門打開。

這就是我第一次接觸外國人的情形。

她是個莫約三十歲的女性,也許實際年齡更年輕。除此之外,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印象。或許也有金棕色的頭髮,和咖啡色的眼珠吧。

我楞楞地看著她,以為她會用當時聽來有如外星人語言般的英文跟我們交談。結果她說的第一句話,竟然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:「大家好,我的名字是……」然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。對孩子的幼小心靈而言,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欺騙。

接著輪我們自我介紹。由於大部分的小朋友都沒有英文名字,所以她幫每個人都取了一個名字。我的名字是Tom。

「大家好,我的英文名字是Tom,剛升國中,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處。」

我做了這樣簡短的自我介紹。有個英文名字的感覺,跟刻意放上英文標題的純中文書差不多。

她先教音標,然後開始念課文。

“It is an apple. That is a ball.”

這是第一課的課文。我的印象還很深刻,為了怕忘記怎麼念,我特地用注音符號在旁邊標明念法。

ㄧㄊ ㄧㄙ ㄣ ㄝㄆㄛ‧ ㄉㄚㄊ ㄧㄙ ㄜ ㄅㄛ

後來讀了《湯姆歷險記》,覺得這個名字還蠻了不起,換了幾個補習班都一直沿用。直到知道”Tom boy”是指女同性戀後,才不用了。



上大學後,有次遇到當年的同學。當時我們一起修高爾夫球課。

揮桿練習後,我們一起交換打球的心得,他突然說道:「我覺得你好眼熟喔,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?」

「真的嗎?我也有這種感覺。」

經過一番回溯,才發現原來當年我們就坐在隔壁。

「你是Peter,對吧。」我說道。

「沒想到你的記憶力那麼好。」

「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。」

「反正可有可無,還有我現在叫做Eric了。」

不知道他所謂的「可有可無」,是指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這件事,或者是指他有沒有中文名字這件事?

不過正如他所說,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可有可無的事。

他的中文名字是什麼?真的有中文名字嗎?那大概是警察或戶政人員才應該特別關心的事情。

* * *

如果是現在的我,再遇到關於樹的問題,或許會回答:「對樹本身而言,毫無疑問地的確存在。」

不過那個同學永遠聽不到我的答案。高三那年,他從學校的頂樓掉到年久失修的排球場上結束了一生。

每當想起那個同學和他的問題,不論巴黎、東京、紐約都好,某個遙遠國度的畫面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。而我在攜攘來往的人群中,隨便抓住了一個外國人,對他說:「你相信嗎,我的同學死了。」

“I’m sorry.”

這是在我的想像中,最常得到的答案。

如果有一天,我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城市倒下了,所得到的同情大概也僅止於此吧。

* * *

大二時,認識一個日本女生。在公車上,她就站在我的右前方,右手拉著吊環,臉頰靠在白色的手臂上面,長髮卡在耳朵後方,露出了下巴到頸部的優美弧線。我出神地看著她。那種感覺,就好像從遮蔽的銀河後面,突然看見緩緩流動的發光星雲。

她注意到我的視線,先是瞥我一眼,見我沒有轉移目光,才直盯著我問道:「我們認識嗎,幹嘛一直看我?」

她的國語相當流利,不過仍有屬於外國人的口音。

我沒想到她會主動跟我講話,楞了一會兒才說道:

「因為妳是美女啊。」

「如果不是美女就不看我了?」

我聳聳肩,笑道:「或許吧。」

她沒有因為我輕挑的回答生氣,反而露出「真拿這個人沒辦法」的微笑。

我們又交談了一會兒,下車前我跟她要了電話號碼。

本來以為是她隨便寫的號碼,沒想到是真的。我們通了幾次電話,也約出去看電影、吃晚飯、逛街。在聊天中我知道,她跟我同校但不同系,是交換學生。雖然比我大一個學年,實際年齡也比我大三歲,看起來卻像是學妹。

對於台北她比我還熟悉,一些年輕人經常去的地方她都瞭若指掌。除此之外,每逢寒暑假她會去歐洲、美國等地觀光。即使聊天中不常提起她的家庭,但是可想而知,應該是個背景良好、經濟優渥的富家女。

利用課餘時間,一星期兩天她在一間西餐廳做服務生。據她的說法是為了打發時間。

「總是逛街也沒意思吧。」她這樣說道,果然是有錢人的想法。

那時我們已經開始交往,彼此的感覺都不錯,每天會互通電話,就算沒什麼事也想聽聽對方的聲音。她會跟我說說課堂上的事情,或者買了誰的小說、CD。

「為什麼會留電話給我呢?」後來我這樣問道。

「因為你是帥哥啊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當然啊。」

因為是美女,因為是帥哥,所以我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,要是世界上的一切都能這麼理直氣壯,該有多好。



有次我去店裡等她下班。已經快要打烊了,餐廳裡沒什麼客人,店長對她坐在吧台跟我聊天也就視而不見。

「如果將來能開這樣一家餐廳,似乎也不錯。」我環顧一下四周,然後說道。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。

「你真的這樣覺得?」她問道。

「對啊。」

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然後說道:「有夢想真好。」

「像妳這樣,什麼都垂手可得,不是更令人羨慕?」

「我沒有想要的東西,所以有錢也只是花掉;將來不必工作,唸再多的書都沒有用;結婚對象早就決定了,長得漂不漂亮也沒關係。你還覺得這樣令人羨慕嗎?」

她說完露出一個美麗的微笑,然後起身去收拾最後一桌客人的餐具。我看著她不停動作的身影,心想,如果住在高級公寓裡的寵物們也能表達自己的想法,大概會說出和她一樣的話吧。



一個月之後,我突然失去她的行蹤。電話都是答錄,沒有去上課,也沒有去打工,同學和同事都不知道她去哪裡。就好像乾冰似地消失了。

以她的個性,應該不會是不告而別的人。我有點擔心她是否出事了,但報警似乎又有點小題大作。

過了一個禮拜,她還是沒有出現。我又打電話到餐廳裡找她。

正好是一個跟她比較熟的女服務生值班。我試著探問她的消息,對方毫不思索地回答:「她請假啊。」

「請什麼假?」

「你不知道啊,她跟男朋友出國去玩,請假兩個禮拜喔。」

男友?可是,「我就是她的男友啊。」我跟對方說。

結果當場陷入一片尷尬的沈默。

「其實我都是聽她說的啦。可能你們之間有點誤會吧?」過了一會兒那個女生才不好意思地說道。



一個禮拜後,我在她住處的樓下遇見正要回去的她。

看見我似乎讓她有點意外。她露出如同巧克力般親切的微笑,問道:「好久不見,要不要上來坐坐?」

她可能沒有別的意思,我卻覺得她只是怕尷尬的場面被別人看見。

「不了。」我道。

「最近還好吧?」

「為什麼要說謊?」

她楞了一下,才道:「我不記得我有騙過你。」

「你跟店裡的人說要和男朋友去旅行,不是嗎?」

她似乎想要解釋,但是到嘴邊的語言卻猶豫起來。時間突然變得緩慢,連蒼蠅振翅那樣微小的動作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「我去墮胎。」許久她才說道。

我的頭腦頓時像被可樂的氣泡充滿,驚訝地道:「可是我們……」

「不是你的。」

頓時我有一種不知該為自己慶幸,或是為她難過的複雜情緒,在心裡不斷地糾纏。

「手術以後,我變得十分虛弱,不想見到任何人,一個人躲到海邊的旅館。我什麼事也沒做,每天從陽台眺望晴朗的海面,無聊時聽聽收音機裡的音樂。認識你的時候,我就已經有了。一直拖到實在沒辦法了,只好拿掉。」

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繼續說道:「你大概覺得我是個爛貨吧?」

我輕輕地摟住了她,說道:「最糟的已經過去了,不是嗎?」

我們不發一語地站在悶熱的中庭,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。行人的鞋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,聽起來就像海潮一樣地遙遠。不知道在海邊的日子,她看見了怎樣的海。如果能和她一起坐在遮陽傘下,喝著熱帶果汁,那一定再好不過了。

當我注意到的時候,她已經輕輕地哭了起來。就像嬰兒做惡夢時的那種哭法。

* * *

如果後來我再也不曾得知那個同學的消息,或許他會依然活著──至少在我的這個世界裡。

* * *

一年後她畢業回國,並且立刻結婚。

後來我才知道,她不光是富家千金,而且出身於一個在政經界很有勢力的家族,結婚的對象是另一個家族的第二代領導人。聯姻對雙方等於利益上的結盟,上大學是讓她變得更有價值的手段,選擇出國則是為了在四年的時間裡能完全不受拘束。

知道這件事時,我正在宿舍裡聽馬克哈特的〈夜之潮〉。

為了歡送她,她的班上決定用班費買一個結婚禮物,在她返國前的最後一堂課送給她。這當然只是少數人的熱心,造成的結果卻好像所有人都參加了這個預謀。

在班主席的堅持下,她也上台講了幾句話,感謝同學們的好意。

「真的很謝謝大家。雖然我在這裡待的時間並不長,得到的收穫卻是不成比例地豐富。在這裡的大多數人,往後或許沒有機會再見面,不過我會努力地記住大家。」



「她就是這樣說的。而且一直到她離開,完全沒有提到你的事情喔。你.徹.底.地.被.拋.棄.了!」跟她同系的室友向我轉述後,並且加上自己的意見。

也是他告訴我她的出身,這在他們班上同樣是個秘密,直到她回國前一個禮拜才曝光,或許是因為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了。

「很正常的情形,不是嗎?」我笑道。

「大概漂亮的女人,總是比較無情吧。」

「其實她也蠻可憐的。」

「怎麼說?」

「利用學位來提高附加價值,對自己的婚姻和人生毫無選擇,誰也不希望這樣任人擺佈吧。」

「你真的這樣想?」

「對啊。」

「我覺得不是這樣。」

「喔?」

「或許是你希望她很可憐,所以才會覺得她很可憐。」室友用星座專家般的口吻繼續說道︰「畢竟她到底是可憐還是幸福,這種事只有她本人才知道啊。」

「是嗎?」

「一定是。」室友講得很斬釘截鐵,就連看著小抄做答也不會這麼有把握。

「所以呢?」

「所以你對她仍然又愛又恨。」

我苦笑了一下,「或許吧。」

* * *

兩年後的冬季,當時我正在北部當兵。收假當天我和B來到營區附近的港口看海。

一個普通到幾近荒涼的地方。簡陋的港口裡停泊著不到二十艘舢舨,以左右扭曲的「之」字形漂浮在灰色的海面。碼頭的水泥結構嚴重毀損,挖掘過的痕跡、施工中的版築隨處可見,黑色的纜繩像是叢林蟒蛇似地橫亙在路面,路邊遺忘著沾滿黃土的怪手。

如同戀人環抱雙臂的防波堤深入冰冷的海洋,我們沿著破碎的水泥路面往前走直到盡頭。三兩零星的釣客或守著釣竿,或群聚著聊天。一根根的釣竿如同黑色的彩虹被固定在堤防邊,彎曲的姿態好像在懇求著什麼。被東北季風吹起的鹹濕水滴,沿路不停地打在我們的臉上。無數不規則的菱狀花紋密佈在海水表面,返照著暮色填上了淡淡的橘紅,就像剛從莫內畫室拿出來的作品。海洋上沒有任何阻礙,可以一直遠眺到海平面的盡頭,分不清是霧氣或積雲的白色高牆。

突然間我想起了那個日本女生。結了婚的她正在做些什麼呢?應該生小孩了吧?真的會記住我嗎?

『我會努力記住大家的。』

朋友轉述的話仍在耳邊迴響,清晰地就像是由她當面告訴我。

「記住」是一件能夠靠著努力來達成的事嗎?既然不太可能再見面,牢牢記住又有什麼意義呢?我對她的想法感到無法理解。為了要記住一個人,需要付出哪些努力呢?每天寫日記、時常看照片、或者偶爾通電話?我想她所要表達的,應該是超乎這些,更加形而上的事物吧。

我問B道:「你認不認識外國人啊?」

他開玩笑地答道:「如果你移民美國,那我就認識了第一個。」

不過後來我還是經由他認識了一個外國人。那是他工作上的同事,一個從美國來台灣發展的黑人。當時雖沒什麼名氣,現在已經成為某電台的知名DJ。

我們約在一家百貨公司的地下街見面。我到達時他們正在喝咖啡。B引介我們認識後,對方遞出一張名片。

「我叫理查,你可以叫我可可亞。」

我看了一下名片,然後問道:「為什麼不叫巧克力或咖啡呢?」

「因為可可亞聽起來比較親切。」對方笑道。

我同樣投以微笑,心裡卻想著:難道巧克力或咖啡聽起來就比較不親切嗎?它們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很難過的。



「怎麼突然問這個?」B扔出一顆石頭,一朵漣漪都沒掀起就被海面吞沒。

「只是隨便問問。不過我覺得,我似乎會害怕外國人。」

「怎麼說呢?」

「也說不上來,就是會覺得很怪,雖然英文還可以,卻一點也不想說,沒想過要出國,也總是認識會講中文的外國人。」

「不過以後一定會認識很多外國人吧,現在外國人越來越多了,不論工作還是出去玩,都有機會遇到喔。」

「一定是這樣吧。」

「當然囉,現在已經是地球村的時代。」

我想他的意思是,如果住在火星人的社區,認識火星人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不過有時候事情會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流過去也不一定。

* * *

從畢業一直到入伍,之間共有四個月的時間。那段日子像是量產的泰迪熊,毫無瑕疵卻沒有任何獨特性。還能夠浮現在我腦海的,大概只剩兩件事。第一件和外國人有關,第二件事則關於網路。

* * *

大三時開始上網。當時還是相當新鮮的事物,現在則跟雞排、珍奶、燒仙草一樣普及。

上網的主要目的是看文章以及找人聊天。有時候會遇見一些有趣的聊天對象,當然也有掛在網上幾個小時卻沒有人理會的情形。

面對著電腦螢幕,難以想像坐在黑暗電纜對面的人,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比方說,寫著「二十世紀末純情美少女」的人,可能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無聊男子;而「粉紅色乳頭少年」卻可能是國中女生。還有很多無法簡單分類的暱稱,像是「愛上村上春樹」、「夢裡的飛行船」等等。

網路上的每個人都像為了不同的目的,而包裝起來的神秘禮物。

之間曾經針對處女膜情結、打手槍的快感、第一次的年齡、卡爾維諾的小說觀等主題,發表過幾篇不負責任的文章。也和幾位網友約出來喝咖啡。對方就是同班同學也遇到過。

當然也有見面純粹為了上床的時候。地點通常選在MTV的包廂,我們花了半個小時調情、做愛,然後到達高潮,剩下的時間就繼續欣賞另外的半部片子。

因為是和女孩子出來,所以由男方付錢似乎已成為一種習俗。我付錢,她提供肉體。這樣敘述好像不太恰當,但真的就是這樣。

這種關係大多只能維持起初的兩三次,後來因為失去新鮮感而不再聯絡。對於那個年齡的我來說,算是沒有負擔的交往。

我並非喜歡這種方式,但在那種前提之下見面的兩個人,似乎不管願不願意,結果就是必須要上床,已經沒有別的可能了。

好像參加直銷產品的說明會,基本介紹完接著看錄影帶、接著分組討論、接著推銷產品、接著購買產品加入會員,一點喘息的空間也沒有。如果一定要找出別的可能,結果通常會變得相當無趣。

不過連那樣毫無負擔的交往,也在我畢業的那一年結束了,好像還沒唱完的老歌,突然因為停電再也發不出聲音。

真正的原因是掃蕩色情的風氣擴及到網路上頭,只要暱稱、名片裡頭有任何涉及猥褻、色情、一夜情的字眼,都將被永久取消使用資格。在交談的過程中,如果對方有類似的字眼也可以自行檢舉。

一時之間我常上的bbs充滿了諸如此類的文章:



alela (著隱形衣裳之女子)

檢舉色狼:

bola 男孩想找一夜情.. gw3.nchuc.edu.tw



nini803 (請你對我再壞一點)

檢舉一夜情之狼:

326 19:37 收到 madlove 想一夜情嗎

328 19:37 送給 madlove 跟你喔....

329 19:37 收到 madlove 對呀 如何呀



綜觀這些檢舉者的手段如出一轍,先把自己變成誘餌,例如加上極富挑逗性的暱稱,等到留下具體的交談記錄後,再呈交站長檢舉。雖然被檢舉者指稱這種做法太不光明,但檢舉者也會提出「女生有穿著迷你裙且不被騷擾的權利」這樣的論點加以反駁。

在眾多的信件中,有一篇特別引起我的注意,內容是這樣的:



penis10 (粗屌要緊屄)

站長請停我權吧:

站長 我的名片檔和暱稱都有一夜情的暗示 求求你停我權



這樣徒勞的反抗,讓我的腦海浮現出,颱風夜裡獨自面對土石流最後仍被淹沒的山間小屋,那樣的畫面。說這些爭論是跳樑小丑,其實也不為過。

整個事件不過持續了一個星期,如雪片般佔據畫面的信件,也如雪片般融解地乾乾淨淨。說要因此退出這個站的使用者,大概也真的退出了。但看起來好像聲勢浩大的群眾走光之後,每天上站的使用者依然爆滿。

我也是退出者的其中之一。我再也不會用這個ID上線了吧。這樣的想法在心裡清楚地浮現。

發了一封信給還有聯絡的網友們,請他們不要再透過這個ID與我聯絡,似乎就沒有別的事要處理了。我稍微停頓了一下,確定自己的思緒沒有遺漏。就好像模擬自殺之前「回顧生命裡種種」這樣的舉動。

然後斷線的畫面跳出來。這是透過電腦螢幕,現實的我與虛擬的我之間,所共同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幕。

* * *

知道那個同學過世的消息,是在很久以後,我在工作崗位上遇到他的姊姊。

當時我是一個客服人員,她姊姊是一位客戶,替她把問題處理完畢之後,她姊姊突然問道:「你看起來很面熟耶,你該不會是……」

她說出了我的名字,我意外地說道:「沒錯啊。」

突然間過往的記憶像洪水般地氾濫起來,我的腦袋被這些龐大的思緒堵住,差點無法呼吸。我們愉快地談起當年的種種,幾乎忘記我還在上班中。高二下搬家轉學以後,和那個同學就失去聯絡,沒想到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時,竟然是知道他的死訊。那時這類新聞都被刻意淡化處理,所以我渾然不知也是滿正常的。

「對了,他有留東西給你,還在我那邊,你要來拿嗎?」他姊姊這樣說道。

這倒是讓我有點意外,因為我們並不算特別要好,至少沒有要好到會想留遺物給對方做紀念的那種程度。

於是我們約了下班後到她家。



他姊姊已經結婚了,還沒有生小孩,房子是自己買的,一共三房兩廳,現在感覺還有點冷清,等有了小孩就會熱鬧起來,她這樣說道。

她把同學的遺物交給我,一個長方形的盒子,不重,搖晃起來也沒有特別的聲音。

「不知道怎麼找你,本來想要丟掉了,但是又捨不得。」

「現在拆開嗎?」我問道。

「好啊。」

於是我們一起把盒子打開。

是一雙鞋。他穿過的球鞋,幾乎十年前的款式,看起來又舊又土,鞋底還有一塊乾掉口香糖的痕跡。

我們的鞋子尺寸不同,所以就算他把鞋子留給我,我也沒辦法穿。關於這雙鞋子我們沒有共同的特別回憶,頂多是一起去打籃球時,他穿的可能就是這雙球鞋吧,我不能肯定。他為什麼要留下一雙舊鞋子給我呢?關於我們共同的回憶,應該還有更多其他的什麼吧?

球鞋被放在我和她當中的茶幾上,好像費盡辛苦才被尋獲卻認不出親生父母的走失兒童,孤獨而尷尬。

* * *

現在來談談關於外國人的事。

在學校附近有許多不同的店面,氾濫的程度已經到了光是把所有的店名依序列出,就可以印一本小書。

雖然有很多又精緻又便宜的店,不過我經常去的,是一家叫做「Prison」的不起眼pub。

這是一家位於二樓的pub。店面的外觀倒沒有名字那麼聳動。在靠街的那一頭,有一扇漆成藍色的木窗,已經斑駁地相當嚴重。內部整個塗上黑漆,然後用鮮明的螢光色彩,繪滿骷髏頭、女人的陰部、死神、手槍、爆炸和無意義的扭曲圖案,一直延續到簡陋的木製吧台。

會來這裡的理由很簡單,因為我認識這裡的老闆。

我們在他工作的上一家店認識,同樣也是做bartender的工作。他來自智利,在台灣已經待了十年,幾乎都做同樣的工作,從這家pub到那家pub,前後也換了十幾家,簡直就是為了來台灣當bartender而出生,那樣子的人生。

對於智利,除了像根叉子一樣狹長的外型,我一點概念也沒有。

「台灣真的很小,從北到南只要半天的時間,如果坐飛機就更快了。在我們家鄉想要去拜訪朋友,開上一、兩個小時的車都是很正常的事。」

我試著去想像他所說的情景,結果只得到類似車輛穿過深夜隧道的畫面。

除了我,也有其他的朋友會來找他喝酒聊天,通常都是外國人。他會介紹我們認識,找一些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。有時比較忙,他就會丟下我們自便,進到後面的廚房工作。整個pub只有他一個工作人員。



「真想找個人上床。」一次他不在,剛認識的男人這樣對我說道,並且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四方形的鋁箔包裝,丟在吧台上面。

當然他不是說中文,他是說︰

”I wanna make love.”

因為自覺英語不是很靈光,所以我笑而不答。不過對方也非英語系的國家。他是法國人,和老闆交談時都講西班牙話。

我拿起那個發亮的東西,原來是個保險套。不一樣的是,這個保險套非常大,約有一般直徑的兩倍。

“It’s so big!”

我的確有點意外。

“It’s for me, my cock is very big.”

從他的語氣聽來似乎相當自豪,用手摸著胯下的部位。

“It’s very nice.”

我尷尬地笑道。

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。或許可以說些讚美他的話吧?不過這和讚美別人成績好或長得漂亮,畢竟不太一樣。

“Do you interest?”

他很熱心地問道,並且好像要解決我的疑惑似的,拉住我的手放進他的運動褲裡頭。一開始隔著內褲,後來他索性把內褲拉開,讓我的手直接握住他的陰莖,態度自然地好像我握住的只是他的右手。

我握著那根粗大、癱軟的陰莖,溫暖的感覺從上頭傳達到我的手掌,有如一根充滿液體的橡膠軟管,正在緩緩地起伏著。大約過了半分鐘吧,突然門口傳來上樓的腳步聲,我趕緊把手抽出來。他拿回保險套時,很親切地對著我笑,似乎希望待會我能跟他一起使用。我則建議他可以去找個美眉。

在洗手間清洗之前,我聞了一下手上的味道,不過只有淡淡的啤酒味。

* * *

跟上國中才學會自瀆、十七歲喜歡上MADONNA、九○年代最流行的是網路,這些事情發生的必然性相同,外國人事件發生的第二天,我接到了兵單。

好像海底火山突然爆發,把整個小島炸得陸沈,只剩下瀝青般的遺跡留在海面上,其餘什麼都沒有留下。入伍對我的生活的改變,大概就像這樣吧。

不過融岩終會冷卻,再次形成的小島,還是會被風吹來的種子、鄰近的海鷗,以及老練的漁民所佔據,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樣子。

* * *

入伍後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去泡溫泉。

我常去的溫泉旅館是從日據時代就有的建築。大眾浴池位在走廊的盡頭,和廁所併在一起,以駝色的塑膠簾隔開。方正的池子裡躺著奶油色澤的泉水,只要十個人同時浸在裡頭,就會變得和超市蔬果架一樣地擁擠。

洗溫泉時脫得精光,被池水滋潤過且在燈光下發亮的男人們,跟在部隊裡的士兵完全不同,像是失落國度中一群溫馴且光滑的動物。

在這裡除了源源不絕的水聲,人們很少交談。即使談話,也會刻意把聲音壓低,好像怕吵醒了什麼隱私的夢。

我還去過其他的免費公共溫泉,很多住在附近的居民每天都來,已經當作自家的浴室,談起共同的生活瑣事格外熱鬧。

所以也可以說,來旅館溫泉的人,是抱著沈默的「觀光客的心態」。

* * *

把鞋子放在床底下半年後,因為用不到,我把它送給舊衣回收中心。

「或許他希望你幫他把剩下的人生一起走完。」

那天離開時他姊姊這樣說道。

因為沒有更好的答案,我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。得到這雙鞋的人,或許也會是個十七歲的少年,而且正在思考著那顆樹的問題吧?

不論如何,我希望他的人生至少前進到七十歲。

* * *

「你好。」

尾隨著我上公車後,他向我打招呼,然後在我旁邊坐了下來。他是剛才一起泡溫泉的客人,並沒有交談過。他看來莫約四十歲,穿著輕便的polo衫和棉質短褲,有著十分爽朗的笑容,以及相當流利的中文。

「你是美國人嗎?」

我試探性地問道,沒想到卻猜對了。

「我國語說的並不太好。」

我朝他微笑,表示是他過謙了。

他是紐約人,因為工作的關係來到台灣,職業與分子生物學有關。

「我的工作跟影印機很像。」他這樣說道。

我問道:「你是負責資料處理嗎?」。

「可以這樣說,不過我處裡的並不是一般文書資料,而是細胞裡面的基因。」

「喔?」我露出很有興趣的表情,請他繼續說下去。

「現在科學家已經可以自由地移動基因,而不必經過『性』的程序。」

「這個我有聽說過。」

看我似乎很感興趣,他繼續敘述:「大部分的細胞都會進行細胞分裂,製造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細胞,或者進行減數分裂來交換基因。不管是生物體的成長、修補或生殖,都靠細胞分裂來完成。你應該知道吧?」

我笑稱中學的生物有教過。

他點點頭,「不過有些例外,像某些病毒,本身並不會進行細胞分裂。」

「那這些病毒要怎麼複製本身呢?」

「過程蠻有趣的。首先病毒會入侵一個正常的細胞,然後把自己的資訊轉錄到細胞核中,取代原本的資訊。被侵入的細胞從此變成病毒的工廠,不斷地製造同樣的病毒,直到死亡。」

「聽起來有點像外星人入侵地球的科幻情節。」

他微笑道:「或許科幻片的編劇,就是從這裡得到靈感,也說不定。」

我又問道:「這跟你的工作有什麼關係呢?」

「在人體中有一些特殊的腺體,專門分泌胰島素、荷爾蒙等等。」

他稍微停頓了一下,我等他說下去。

「有的病人沒辦法自行製造,這些荷爾蒙取得又非常困難。就可以利用基因科技,把製造這些荷爾蒙的基因,剪接到其他生物的細胞裡,豬、細菌甚至馬鈴薯都可以,讓它們變成一個個腺體工廠,提供病人所需要的荷爾蒙。像是胰島素、治療血友病的第八因子,還有許多其他的蛋白質、藥物,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大量製造。」

「這麼說來,你的工作還蠻有意義的。」

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「或許吧,但工作畢竟是工作,不是因為有意義才會繼續做下去。」

我們又交換了一些生活上的經驗,多半是關於美國的資訊,以及他在台北居住、工作的感想。

「我很喜歡台北。」他這樣說。

大概去問每一個在台北的外國人,都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吧?

「不過台北越來越像紐約了。」

我本來想這樣說,但對方或許並不覺得。就算上個月才在紐約上映的電影,這個月我們就可以在戲院看到;就算我們穿著和紐約人同樣款式的春裝;就算我們花在研究紐約地圖上的時間,比花在記住本地交通法規上的時間還多。但,這個城市和他的故鄉到底哪裡一樣?對他而言,這裡只是異鄉罷了。

* * *

在森林裡散步的時候,我又遇到了那棵樹。

「你好啊,好久不見了!」他先向我打招呼。

「是啊,真沒想到還會遇見你。」我也笑道。

我們聊聊彼此的生活,上次分別至今已經過了一百年,在這期間,我遇見了四萬棵樹,喝掉了兩千罐啤酒,抽了六千六百根菸;他則遇到了二百八十一個人。

我環顧了一下四周,問道:「奇怪,這裡怎麼看起來有點眼熟?」

樹笑道:「你忘了嗎?這裡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啊。」

「真的嗎?」

「當然啊,因為樹是不會移動的。」

我點點頭,「我開始有點印象了,就是那個時候嘛。」

「對啊,就是那個時候。」

我看著樹,又問道:「可是,你怎麼看起來都沒有變呢?」

樹理所當然地答道:「因為形而上的樹是不會老的啊。就算再過十個一百年我也還是現在這個樣子喔。」

我又問道:「不過,十個一百年裡頭一直都站在同樣的地方,難道不會感到無聊嗎?」

樹搖搖頭,說道:「不會啊,而且當樹有很多的好處喔。」

「比如說呢?」

「比如說,不會迷路啊。」

「還有呢?」

「還有,不用穿鞋子囉。」

我低頭看看樹的腳,的確沒有穿鞋子,而且因為不用長途跋涉,所以他的腳掌有著美好彎曲的弧線,腳趾頭也像粉紅貝殼一樣地精緻。反觀我的鞋子已經又破又舊,腳也變得粗糙黝黑,乍看之下,還分不清哪部分是鞋,哪部分是腳。不只經常迷失方向,走了許多冤枉路,而且又回到了相同的地方,真讓人感到徒勞。

樹大概猜出我的想法,笑道:「不要灰心啊,偶爾都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。回顧自己出發的地方,才不容易迷失,而且看來相反的方向,說不定才是正.確.的.方.向.喔。」

「真希望我也變成一棵樹。」我無奈地說道。

樹搖搖頭,「不行啦,你還有很多的地方要去,很多的事情要完成,不能像我一樣,老是待在同樣一個地方。」

「真羨慕你啊。」

「說不定下次見面,你也已經準備好可以當一棵樹囉。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休息一下,就在我的樹蔭下,很舒服喔。」

於是我躺在樹下,閉上眼睛,不久就沉沉地陷入了夢境。樹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十二座森林之外傳來,那樣的溫柔。他用枝葉篩過了陽光,四周吹起微微的涼風,時間大概停止了,有如全世界的提拉米蘇加起來那樣子美好的星期天下午。

「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」快要睡著時我說道。

「請說啊。」

「樹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呢?」

「為了風,為了雨,為了陽光,還有秋天的果實啊。」

「如果不為人知也無所謂嗎?」

「無所謂啊,樹只讓他願意的人知道。」

* * *

快退伍時,我再度上網想要註冊一個新帳號,卻意外地發現舊帳號居然還在。我一直以為系統早已把所有與「我」關連的過期紀錄,從記憶體中清除。

網路上的「我」,可以說是「自殺未遂」吧。

彷彿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,看到不論在何處都一樣蒼白的天花板,我被那樣子的失望感搖晃著。連附屬於我的人生的「我」的人生都無法隨心所欲,這個城市裡的一切,並非按照我的希望在流動著。畢竟這個城市,並不是我的城市。

那麼這又是誰的城市?

一瞬間,我突然明白長久困擾著我,讓我對外國的一切總是卻步不前的到底是什麼。

那種感覺就像一支仿冒的勞力士,突然被放在真品旁邊。我所想要迴避的,就是這種感覺。被時代鬧劇轉錄過的我,早已變成一個不斷地複製著「小紐約」、「小東京」、「小巴黎」等的文化細胞,忘記了原本的使命。

* * *

在捷運的明亮車廂裡,我脫下鞋子。第一次赤腳站在公共場所,所有的目光似乎暫時地濃縮在我身上,空氣好像也變得陌生起來。

列車進站了,我也開始移動。從乾淨的車廂,到微涼的月台,還有密佈平行凹槽的手扶梯,走廊上的導盲磚,充滿幾何花樣的人行道,以及粗糙不平的柏油馬路。原來一直在我腳下的城市,就是這種感覺。陌生極了,彷彿已經搭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,來到地球的另一端。

因為想要追求幸福,所以也不斷地遇到困境。一旦穿過人生的數十年,那種感覺就像脫下一雙鞋。哪裡也不能去了,也從未去過哪裡。

「我會努力記住大家。」這時我才明白,她說這句話的意義。她所想要記住的並不是大家,而是那個最初的自己。這個城市和住在其中的人們所共同經歷的種種,就像散落在時光之河中的無數座標,讓我們不至於在世界的夢想與期待中迷失。



我還是會不斷地認識各種人:阿拉伯人、南部人、黑人、母親是台灣人的日本人、大陸人、虛擬的人、雙子座B型的人、喜歡芭比娃娃的男人和沒有左邊乳房的女人……

我們一起喝咖啡、聊天、工作以及做愛。

然後等待著腳上的鞋子和寂寞不斷地磨損,直到我再也不需要它們的那天。

註︰改編自齊豫〈九月的高跟鞋〉歌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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