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之聲
「和所有的男性一樣,第一眼見到她,他就愛上她了。」他清了清喉嚨,用平穩卻極富魅力的聲音開始敘述。
仲夏祭的夜晚,空氣中有莫名的情緒浮動著,隨著連日氣溫逐漸升高,整個城市上方猶如蓋著一只充滿躁慮的蒸籠。仲夏的夜晚,也正是古老傳說中神鬼、精靈們開始活動的時刻,似乎什麼奇妙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。這樣的聚會,雖然不帶任何巫術或宗教上的意義,卻也無形中感染了這樣的氣氛。一股「期待著什麼卻什麼也沒發生」的停滯氛圍中,有人提出要他「說個故事來聽聽吧」的建議,立刻獲得大家的贊成。
他沒有推辭,在沙發上思索片刻便找到了題材,好像來聚會之前就準備好了似的。
「他從遠方打量著她,深深地為她傾倒,甚至到獻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地步。只要你見到她,就會發現這種說法其實一點也不誇張。她的身形修長,小小的三角臉,上頭一對靈動的大眼,皮膚像玉般地光滑,彷彿籠罩著一層冷冽的光澤,俏唇內的牙齒看來健康有力,穿著一襲淡綠色的薄衫,隨著她的步履移動而來回搖曳。當然在你的眼中,她一定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,但他肯定不會同意。你從他迷醉的眼神就可以發現,此時他的眼裡、心裡已經容不下其他的事物。他對她瘋狂著迷的程度,甚至到了覺得光用外表來形容她,簡直是對她的一種褻瀆。她的美是超乎人類,截然不同的另一層次。他心想道:『看哪,她那虔誠祈禱的模樣,多麼地聖潔,簡直就像一個天使。若是我能得知她內心的小小願望,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替她完成。』喔,又是一個被愛情沖昏理智的傢伙,你的心裡這樣嘲弄著他吧。想必你一定未曾嚐過熱戀灼身的滋味。只要你體會過一次,就能體會他此刻的絕望與執著,並為他獻上深深的祝福及同情。」
聽起來是個老套的愛情故事,我心裡這樣想著。不過所有的人,包括我在內,仍不由自主地被故事的發展所牽動,彷彿我們都已成為故事中的主角,為那未曾謀面的神秘美女深深著迷。
而與故事相比,更讓人無法不去注意的是敘述故事的他的本身。那種魅力到底是出於他的聲音,或是他的語調,還是他的敘述方式,我實在無法分辨。他和他的故事以及週遭的氛圍相互牽扯著,既不會太高昂,也不會過於低迷,輕輕地從耳朵內側直扣住掌管聽覺的大腦內葉,讓你不想離開,其實是無法逃脫。具體地形容,就像晴朗的夏日海面上突然出現的深藍漩渦,安靜地吸引著週遭所及的一切,暈.眩.下.沉。
* * *
我和他相識,也是因為故事的關係。他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電視編劇,專門寫偶像劇的劇本,也出過幾本散文及短篇小說;我的職業則是廣告文案。
為了替某齣偶像劇撰寫劇本小說及影音光碟的宣傳企劃,製作人小堂要求我先跟身為該劇作者的他碰個面。
我們約在電視公司附近的咖啡廳碰面。因為同樣從事文字工作,聊起天來話題不虞匱乏,從喜歡的作家、最近看過的書、對文學的看法、文壇八卦等不一而足。我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(其實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閒聊)確定宣傳的走向和重點,他也提供了不少創作劇本時的想法和趣事,讓我能夠更快地融入整齣戲劇當中。
「你跟小堂熟嗎?」工作告一段落,他忽然這樣問道。
「我們一起合作過幾個案子,除了工作,私底下也一起出去過,應該算有點熟吧。」
「我滿擔心他的。」
「擔心他什麼?」小堂正值壯年,有一份好工作和好收入,長得一表人才,也有個交往穩定的女友,預計年底步上紅毯,各方面都再好不過了,有什麼好擔心的呢?他的話讓我不禁狐疑。
「像他這樣玩弄故事,總有一天會被故事吃掉。」
被吃掉?我弄不懂他的意思,不過還是說道︰「如果你是指他的工作,戲劇的製作人到處都是,難道大家都會被吃掉嗎?」
「這是體質的問題。」
「體質?」
他點點頭,繼續說道:「就像有的人生來有錢,有的人生來健康,有些人討厭吃青菜,也有人跟處女座特別合得來,一一去分析可能都找得出個別的原因,但是總而言之,都是體質的問題啊。我擔心小堂會被故事吃掉,正是因為他有這種體質。他選錯工作了。如果他能早點知道自己是會被故事吃掉的體質,或許他就會考慮別的工作。當然這種事情也說不一定,或許他反而很高興自己能被故事吃掉啊。」
我點點頭,心想這個人似乎有點怪怪的,小堂怎麼沒跟我提過。
我順著他的話題繼續說道:「那你怎麼知道小堂會被故事吃掉呢?」
「這個啊,只要聽骨頭的聲音就可以知道了。」
「喔,原來是骨頭的聲音啊。」我漸漸地有點敷衍。
他卻無視於我的態度,很認真地繼續說道:「對啊,就是骨頭。骨頭不僅支撐著我們的身體、保護內臟,還記錄了很多很多你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喔。所以只要聽一下,就可以全部知道了,包括你的過去、你的現在、還有你的未來。」
「可是,骨頭的聲音要怎麼聽啊?」我又問道。如果把他的話當成靈異故事,似乎也滿有趣的。
「就這樣聽啊。」他閉上眼睛,特地把耳朵朝向我,臉上露出美好的表情,好像正在欣賞莫札特的交響曲。
「這樣子就能聽到嗎?」說實話我有點失望,我以為必須先經過一番奇妙的儀式,燃燒一些芳香的藥草,再念幾句咒語。
「對有陰陽眼的人而言,只要張開眼睛就能看到鬼了啊。」他理所當然地說道。
他的意思是,同樣地對於能聽到骨頭聲音的人而言,只要有耳朵就可以聽到了。
就像放在桌上的滷雞爪會被饕客吃掉一樣,小堂會被故事吃掉這件事,對他而言只是很客觀的陳述吧?不過任誰聽到這樣的話,大概都會產生這種倒果為因的想法︰他大概不喜歡小堂這個人吧,不然怎麼會希望他被吃掉呢?
* * *
故事吃人我沒聽過,關於吃人的故事倒是聽了不少,例如印度神話中的夜叉就是吃人鬼,希臘神話中的坦達魯斯煮了自己孩子誘騙眾神吃下,被拍成電影的人肉叉燒包,還有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詳的虎姑婆。
在我認識的人當中,也的確有人跟吃人這件事情有關,就是我的女友。
女友雖然還稱得上是個美食家,卻不會真的煮人肉來吃。之所以說她和吃人有關係,是因為她的外號跟風評不外乎都是「食人花」、「以男人為食的女王蜂」、「搾乾男人的女人」諸如此類。
女友是個專業的插圖畫家,在工作上我們有搭檔的關係,我負責文案,她則根據我的文案畫出適合的插圖。我第一次嘗試這種創作型態,女友對此早已熟稔,合作的對象則是她的歷任男友。她所交往過的男友,有小說家、文案、廣告創意、節目製作、專欄作家等,每一個都是極具才華的專業人士,也和她共同創作出了相當棒的作品。所以才有人說,女友是為了和他們搭檔,才和他們交往。
而女友會得到這些封號,也跟他們不無關係。因為那些男人,無一倖免的,和女友分手之後,都再也寫不出好作品,甚至變得什麼東西都寫不出來了。
「她的作品越來越好,就像脫胎換骨一樣,你以為她已經到了極限,她卻創造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,讓人耳目一新,簡直就像她從那些男人身上吸收到了全新的養分,滋養出只屬於她的子女──那些作品。這個女人大概是以那些男人作為靈感的食物吧。」剛跟女友交往的時候,小堂曾經這樣對我說過。
從表面上看來似乎是這樣,不過我並不太相信怪力亂神。那些人寫不出好作品的理由,通常是因為太多俗務纏身──太多的演講、專案、新書發表會、節目主持、電台訪問、旅遊、交際應酬和下午茶,任何被這些東西淹沒的文字工作者,要是能夠繼續寫出好作品,就跟在白天裡看到曇花盛開那樣地不可思議。
* * *
『你的女友有外遇。』
大約下午三點二十三分,接到了這樣的傳訊。我先是楞了一下,才照例查詢使用者的代號。我並不認識這個網友,接著查詢對方的基本資料,除了知道對方是天蠍座O型之外,其他什麼都沒有--沒有年紀、沒有居住地、也沒有性別或諸如此類的。
我開始使用傳訊軟體上網找人聊天只有兩個星期不到,我對這種新興的交友方式感到十分好奇,不過主要的原因是由於他的推薦。
「在網路上跟別人聊天很有趣喔,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他的長相,他給你的所有資料說不定都是假的,你只能『相信』他就是他所說的那個人!簡直就像宗教的狂熱一樣,搞不好你遇到的根本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居民也不一定啊。」他把網路形容地好像站在一扇充滿未知秘密的門扉之外,只要一踏進就會發生截然不同的劇情。
當然上網聊天並沒有那麼戲劇化,連《電子情書》般的情節都不太可能發生。
我先下載了即時通訊的軟體,申請了帳號,接著找到幾個登錄使用者名單的網站,便開始找人聊天。真的是各式各樣的人,來自美國、澳洲、法國、西班牙、挪威、夏威夷、伊朗、土耳其、南非、日本、韓國、馬來西亞……年輕妙齡女郎、中年人、無所事事的年輕人、想要找人做愛的男人女人、上班摸魚的員工、一個禮拜只有一天離家採購生活用品和食物的程式設計師、同性戀、異性戀、雙性戀、性玩虐……其中可能也有自稱是耶穌轉生的人吧?聽說在一九八○年底之前,全世界有十三個男女從事「彌塞亞」這個行業,到了一九九九年底已經超過五十個,算是新興行業之一,他們之中應該也有人透過網路跟信徒聯絡的吧?
不過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人,都沒有眼前這位更加讓我感到疑惑。
『你是哪位?』
我這樣回覆。
過了許久對方都沒有動靜。於是我又打:『我們認識嗎?』
既然知道我跟女友的關係,應該是認識的人才對,即使女友真的外遇,也可以明講,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的呢?或許是女友那邊的朋友,不想看我戴綠帽,又看不過女友的行為吧?當然也可能是我這方的朋友。我回想一下,女友最近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,對方這樣說是真有證據,或者只是想要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呢?說不定我或女友最近得罪了什麼人,也可能是同業想要破壞我們的合作關係也不一定。這樣一想,原本的神秘感逐漸變成一種壓迫感,讓我有種受到侵犯的不安與警戒。
過了一會兒,對方終於有了回音:『我是誰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女友有外遇。』
『你怎麼知道?』我繼續打字:『你有證據嗎?』
『你女友新買了一瓶香水,放在臥房梳妝台的抽屜裡,你可以去找。』
女友的化妝品、保養品、香水都是我買的,如果她有什麼想要的東西,一定會拉著我陪她去買,她從來沒有自己掏過腰包。怎麼可能新買了香水,卻不讓我知道?
我滿懷狐疑地走到臥房裡,打開梳妝台的抽屜,裡頭整齊地放著梳子、髮夾、手鏡等日常用品。而在最裡頭的角落,果然有一瓶我沒看過的女用香水,包裝已經拆開了,不過使用的次數不多,幾乎還是全滿的。這真是她自己買的嗎?還是別人送的呢?她的化妝品都放在梳妝台上,惟獨這一瓶香水收在抽屜裡頭,是因為不想讓我知道嗎?我打開香水瓶蓋放到鼻尖輕輕地嗅著,甜美而陌生的香味直沁腦中。這個「陌生人」居然連這種事情也知道,或許這瓶香水是他們一起去買的吧?他是情敵嗎?現在他已經不甘於做個隱形人,所以直接找我挑釁嗎?
『我看到你所說的香水了,不過那不代表什麼。』
我這樣回覆時,對方已經下線了。
* * *
女友在平常的時間回來,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。我故意把香水拿出來放在梳妝台上,她卸妝的時候注意到了,便沒好氣地問我︰「你怎麼亂翻我的抽屜啊?」
我放下手上的書,露出抱歉的笑臉,說道︰「我只是想找梳子。」
她邊用卸妝乳按摩著臉部,邊說道︰「你自己就有梳子了,幹嘛拿我的?」
「不知道放哪去了,只好先拿你的來用。」
女友從鏡子裡白了我一眼,沒好氣地說道︰「叫你別亂丟東西,每次都不聽,才會經常找不到。」
「好啦,下次我會改進。」我陪著笑臉,女友沒再說什麼,於是我又問道︰「那瓶香水什麼時候買的啊?」
「我想想看……」她正用卸妝棉拭去臉上混合著彩妝的卸妝乳,潔白的棉片立刻染上一抹髒污的褐色,真難以想像這就是女人得以美麗的秘密。
「大概兩個禮拜前吧,因為那個專櫃在限時特價,我一時衝動就買下來了。」
「那怎麼不放在梳妝台上,要收在抽屜裡面?」我又問道。
「因為我後悔了,覺得沒那麼好聞。」她邊說邊把香水放回抽屜裡面。她的臉此時已是完全素淨,跟卸妝之前相比,有種不太協調的感覺。這可能是每個比較過女友卸妝前後的男人,都會產生的同理心吧?
女友拿了浴巾和衣物逕自走進浴室,不久就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。
* * *
「他站在遠處看著她,猶如信徒遠遠地朝拜著他們的神佛,那樣地不敢褻瀆。她有注意到他嗎?或許有,也或許沒有,從她冰冷的眼珠裡頭,似乎只有看到了命運的殘酷。她的眼神為何那樣的冷酷呢?像她這樣正值青春的年紀,應該有更多的熱情等待奔放吧?或許生命中曾有太多讓她失望的挫折,她雖然撐了過來,但也隱藏了最初的熱情,變得冷靜而不輕易動情。只是她並沒有失去那份熱情,只是深藏著、蟄伏著,等待著另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來臨。而他,就是命中注定要來開啟她的熱情的那個人,不知出於什麼理由,他這樣深信著。這種愚蠢的執著,正是每個熱戀中的情侶所共有的特徵,那是他們靈魂的榮耀,也是他們的致命傷。」
他悠蕩蕩的口吻就像一抹瀰漫在空氣中的夜來香,濃郁卻無以名狀。
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故事,
「他很會說故事喔,甚至比他的文筆還要出色。」小堂說過的話突然閃過我的腦海。
「他身上似乎有種特殊的力量,只要他說了些什麼,就會有什麼東西消失了,或是突然出現。他的本身,簡直就像一枝能夠改變現實的筆,任意竄改著我們生活裡所發生的某些故事。」
讓小堂印象最深刻的,是有次他們一起開車經過一條山路,他在車上講了一個關於無頭騎士的故事。
「你知道嗎,這條山路上有一段是沒有燈光的。很多司機都曾經遇到過這樣的黑暗,一開始他們很緊張,不過再一會兒就會有其他的車子出現,所以不用太擔心。可是那些車子,其實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車子,他們在這條路上徘徊著,沒有經驗的駕駛,如果在這時候拼命採油門,就會不小心翻入山谷。而且他們很有族群觀念,如果發現非我族類,就會展開激烈的攻擊。最多人看到的,是騎著一輛重型機車的無頭騎士。他就是在這條路上轉彎時,不慎打滑摔出了路面,他的車子摔下山谷,身體掛在附近的樹上,頭則被安全護欄給切斷了。後來他的屍體雖然被人發現了,不過頭卻失蹤了。從那以後,就有許多駕駛在這條路上看到一個騎著重型機車的無頭騎士,尋找著他的頭顱。」
當時還是大白天,但是等他說完故事之後,山路卻突然暗了下來,好像突然之間就進入了將明未明的凌晨。小堂本來不以為意,不久卻從後照鏡看到了什麼東西追了上來,原來是一台機車。但當他再定睛一看,才發現那個機車騎士居然沒有頭!這一驚讓小堂慌了手腳,趕緊把油門踩到底,但不論他如何地加速,那台機車仍舊不斷地逼進,終於與小堂的車子並行著。小堂約略地朝窗口看去,在騎士的脖子上有一個凌亂的紅白切口,血已經凝固了,在微弱的光線下發出濕潤的光芒。風經過他的身體時,還可以看見帆布上起了微小的皺摺。
「你怎麼了?山路開那麼快,很容易出事耶。」正當小堂覺得自己快要暈死過去時,他突然問道。
「你沒看到嗎?」小堂驚慌地問道。
「看到什麼?」他不解地反問。
「就在我的車窗外面啊。」
他朝小堂那邊的窗子看了一下,又說道︰「什麼都沒有啊。」
「怎麼會,明明在那裡啊……」小堂再往窗外一看,不料窗外仍然是大白天,除了蓊鬱的山林什麼都沒有。
「你到底看到了什麼?」
「一個無頭騎士啊,就跟你剛剛講的故事一樣,他一直追了上來,就停在我的窗子旁邊。」
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他,「你確定你沒眼花吧?」
由於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故事,對於小堂不可思議的經歷無從印證。不過如果當場能夠出現一個像他所敘述的美人,似乎也挺不錯的,我這樣想著。
* * *
第二次接到那個奇怪的傳訊之時,我正好在滷雞爪。不知道為什麼,總覺得滷味跟夏天非常相配,就像冬天跟火鍋的關係一樣,特別是滷雞爪。空閒時我會滷個一鍋起來,放在冰箱裡慢慢吃。女友也滿喜歡吃我滷的雞爪,我們會坐在客廳裡一邊啃雞爪,一邊聊著工作上的趣事。
滷雞爪其實不難,首先把買回來的雞爪放入滾水汆燙,然後放進滷鍋裡面。滷鍋的做法也不難,先找口大鍋子裝水煮開,再放進中藥店買來的滷粉或滷藥,主要成分通常是甘草、八角、桂皮、陳皮之類的,再加鹽、乾辣椒調味,我喜歡加點香菇增加香味,最後倒醬油,等滷水滾了,就可以放入雞爪,慢慢地把味道煮進去。雞爪不需要滷太久,莫約煮個十幾分鐘。利用這段空檔,可以切點蔥花,磨些蒜泥,等撈上滷好的雞爪,把它們攪拌均勻,灑點麻油,便是大快朵頤的時刻了。
夏天時,幾乎每個禮拜我都會滷一次,所以冰箱裡總是可以看到雞爪的影子,聞到那股誘人的滷香。
『你怎麼還不跟你女友分手?』一邊啃著剛滷好的雞爪,一邊瀏覽線上新聞時,收到了對方的傳訊。
『你到底是誰呢?』對於這樣的把戲我已經失去耐性了。
『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。』
『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?』我反問他,我考慮著要不要敘述女友的回答,『她全部都告訴我了,那是她在專櫃限時特價時衝動買下的。』
『你何不問她為什麼要藏在抽屜裡面?』
『我也問了,是因為她覺得香水並沒有那麼好聞,所以不想用了。』我繼續打︰『如果你想破壞我們的感情,那麼你失敗了。』
『不如我再告訴你一件事,你送你女友的耳環今天掉了,等她回來你就知道了。』
『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目的?』
對方又斷線了。
* * *
「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你滷的雞爪真好吃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我看你去擺滷味攤算了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女友一邊啃著雞爪,一邊讚美我的手藝。
「不如這樣,妳來賣,我來煮好了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搞不好賺的錢比現在還多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說不定喔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我又問道︰「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今天案子談得怎麼樣啊?」
「差不多了,合約上還有一兩個小問題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,明天應該就可以解決了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那接下來又要開始忙了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對啊。」她似乎想到了什麼,繼續說道︰「對了,今天還發生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什麼事啊?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我跟你提過的那個王秘書啊,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,她居然說我的香水太刺鼻了,叫我下次不要擦這個味道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那妳怎麼說?」
「就直話直說啊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我跟她講,我擦的是香水,不是臭水,她不喜歡這個味道,是她的問題,我就是喜歡這個味道,喀啦喀啦,請她不要多管閒事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真夠嗆啊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
「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真搞不懂,我跟她也不熟,怎麼會跟我講這個,真搞不清楚狀況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我看她是沒人要,所以見不得別人好吧?」她用嘲諷的口氣繼續說道,我也笑了起來。
或許是我多心吧,總覺得女友今天完全沒有撩她的長髮,是不是為了掩飾什麼呢?我很喜歡看她撩頭髮,特別是把一邊的頭髮撩到頸後,只露出單邊的耳朵時,總覺得這個動作很有女人味。
於是我試探性地問道︰「妳的耳環怎麼少了一邊?」
「咦?」她楞了一下,才用手去抓自己的左耳,驚訝地說道︰「真的耶!我都沒發現。」
我又說道︰「這不是我送妳的耳環嗎?」
女友趕緊向我連聲道歉︰「對不起啦,大概是鬆掉了吧,下次我會注意的,對不起啦。」
真受不了女友的撒嬌,我說道︰「既然這樣,改天再買新的耳環送妳吧。」
「你真好啊。」她又綻放出好像整個世界的天窗都打開了那樣亮麗的笑靨,然後繼續啃著雞爪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
可是對於她沒撩起頭髮,我卻能發現她的耳環少了一邊,這點女友一點都沒有感到懷疑;而女友直接去抓左耳的動作,到底是恰巧,還是她早就知道左邊的耳環掉了呢?『這個只要聽骨頭的聲音就可以知道了。』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,因而覺得女友啃著雞骨頭的聲音特別刺耳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
* * *
「他偷偷地從旁邊瞄著她,希望她能夠注意到他,卻又不敢讓她發現,戀愛中人的想法總是如此地卑微。或許可說,對戀愛太有自信、太過果決的,反而不是真正的戀愛,淪為一種自我表現的手段罷了。而她對於他的感覺又如何呢?這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謎題。儘管她的眼神如此地毫無感情,但是當她的目光掃過他的週遭時,他仍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,彷彿在她的眼神裡透露著某些只屬於他的訊息,不斷地呼喚著、誘惑著。於是他怯怯地向她投以熱情的眼光,那樣地大膽卻又卑下。他想要用熾熱的目光將他們融化、合一,但是只要她稍微側目朝他的方向看來,他又張惶地低頭四下環顧,儘管明知他的企圖早已無法掩飾,他還是想要維護那最後一點點的自尊心。她似乎在笑,而且是帶點嘲諷的那種笑法,笑著他最後的徒勞努力,何不就乖乖地將自己交在她手裡,任由她來擺佈接下來的劇情呢?畢竟她才是生命故事的主角,而他,不過是個誰來替代都可以的配角。她需要他,是為了生命的偉大目的;而他需要她,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卑劣的慾望。這樣說來,在這場遊戲中,她的確更該擁有無上的權柄。」
* * *
手上的文案告一段落,女友又還沒回來,我便用搜尋引擎找起關於「故事吃人」的網頁。數量少得可憐,只有七個,而且扣掉重複的部分,只剩下三個而已。
第一個網頁是電子書店的書目︰
……
歷史故事《三國演義》
翻譯作品《迷失樂園的夏娃》
卜筮占星《紅樓夢占星術》
生活隨筆《夏天裡的點點滴滴》
靈異故事《吃人屋》
愛情小說《請你解開我的鈕扣》
勵志小品《草莓族,振作起來!》
……
第二個網頁更讓人失望,是一本書的目錄,書名叫做《夜來風雨聲》︰
……
井底的秘密
地獄天使
晚上不要回頭
月光曲
在我身上發生的真實故事
吃人的影片
狐仙
電梯裡的老人
隔壁陽台上的小男孩
……
從目錄看來應該是本靈異小說。
第三個網頁則是一個法克主義者的網頁,裡頭放了幾篇法克主義的書評。
如果放寬搜尋的條件,改成「故事 吃人」,可以找到的網站就頓時多了起來,一共查詢到兩萬多筆資料,簡直比全世界每天製造的垃圾還要多。反正也沒急事,我就挑選著看看。
第十個網頁記載了清代才子紀昀所著的《閱微草堂筆記》中,關於吃人的故事。
第三十六個網頁則是關於鶯歌的傳說。
第七十四個網頁則是網友彩彩的個人網頁。
第一百五十三個網頁是成語故事。
第兩百三十五個網頁是一位科學家徒步橫越北極圈的故事。
第四百二十六個網頁,也是一個個人網頁。
第七百四十八個網頁是一則線上新聞︰
美女赴約,遇上異性戀人魔
電影《人魔》的故事情節,如今在現實生活中上演。警方日前破獲一起殺人食屍案,一名三十八歲的男子在網路上邀約一名女子到家中作客,趁女子不備時將之用重物擊殺並準備加以分屍烹煮,不料該名女子只是暈死,清醒後趁男子在廚房準備料理材料時逃出,並向警方報警,警方立即循線逮捕該名男子。男子向警方供稱,之前已用同樣手法殺害另一名女子,並加以烹食。
三十八歲的男子利用網路交友,邀約一名已經持續聯絡兩個月的女子至家中作客,並告訴該名女子自己對料理很有心得。該名女子準時赴約,不料男子趁女子不注意時,從背後用重物敲擊女子,女子當場暈死。男子以為女子已經死亡,便至廚房準備料理材料。女子不久轉醒,發現該名男子並不知道自己未死,便偷偷地逃出報案,警方立刻循線逮捕該名男子。
這名男子向警方供稱,他已經用同樣的手法殺害另一個女性網友,並將分解後的屍體放在冰箱分批食用,因為庫存已經用盡,所以才會另外尋找目標。檢察官搜索該名男子的公寓後,在冰箱內發現少量屍骸,死者身份目前正在確認中。
該名男子並且供稱,他雖然吃人,不過他也願意被吃。從男子的供詞看來,警方相信這宗駭人聽聞的殺人食屍案,是由於該名男子有強烈的異性戀及食人肉傾向而造成的。目前檢察官以殺人罪處理本案。
這個報導看得我有點滿頭霧水,如果說是因為有強烈的吃人肉傾向而殺人烹食,那也說得過去,可是這跟「異性戀」有什麼關係,難道只因為他挑了一個女人來吃嗎?
瀏覽了那麼多的網頁,其實很多都只是看看標題就跳過去了,不過眼睛也感到有點疲憊。正當我想要離線的時候,即時通訊的視窗又跳了出來。
『你有問你女友,關於耳環的事情嗎?』
又是那個神秘人物,我猶豫著要不要回他的簡訊。
『我問了,她說不小心弄掉的。』
『你相信她的話嗎?』
『為什麼不相信?』我繼續問道︰『你到底是誰?為什麼對我們的事情那麼清楚?你一直想讓我跟女友分手,到底有什麼目的?』
『你還是不願意相信我。』
『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,怎麼可能相信你?』
對方沉默了一會兒,才道︰『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?』
『沒錯,不要裝神弄鬼的。』
『那這樣吧,你把客廳的窗簾拉開。』
看到這行字,讓我楞了一下,難道,『你在我家的陽台上嗎?』
不可能吧,我有種嚴重受到侵犯的感覺。
『快去吧,遲了就看不到了。』
他這樣回覆之後就斷線了。
客廳只有一扇通往陽台的落地窗,就在玄關旁邊,因為附近的高樓很多,所以平常窗簾都是拉上的。
為什麼我要聽他的話去拉窗簾呢?強烈的不安感讓我產生了這樣的反抗心理,我不想拉開窗簾,這個念頭隨著我越來越靠近落地窗,愈發顯得強烈。表面上看來是我不想聽從這個神秘客的無聊命令,事實卻是︰我害怕拉開了窗簾之後,會看到什麼奇怪的事情。
猛然拉開窗簾,我頓時鬆了一口氣,因為陽台上空蕩蕩的,什麼東西也沒有,只有角落一盆馬拉巴栗兀自生長著,那是前一個房客留下的。鬆了一口氣,我把落地窗推開,吸了一口初夏夜晚的新鮮空氣,並自嘲著,怎麼會被一個怪人的傳訊弄得這樣心神不寧呢?
正想走回室內的時候,卻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刺耳的喇叭聲。我朝下一看,原來有一輛墨綠色的轎車堵住巷口,後頭要通過的來車正不客氣地按著喇叭。我朝那輛墨綠色的轎車看了一下,雖然看不清駕駛,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肯定駕駛就是個男人,正要送他的女友回家,兩人還在依依不捨地話別吧?會有這種聯想,多半是因為我跟女友剛開始交往,還沒有住在一起的時候,也是同樣的情形。
來車不耐煩地連按了幾下喇叭後,墨綠色轎車的車門方才打開。頓時我懷疑我是否眼花了,雖然有點距離,我仍然十分肯定那對著駕駛座依依話別的纖巧背影,的確就是女友,她掛著同樣燦爛的笑容向對方道別後,轎車才開走。
* * *
偶像劇的廣告文案順利地結束了,戲劇締造了不錯的收視率,男女主角們也一炮而紅。雖說不全是廣告的功勞,不過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幫助吧,容我有點自豪地這樣想。
工作結束之後,和他沒再碰過面。這也是都市人的生活型態之一,除了少數的知心好友,大部分的人,不論處得來或處不來,都是靠著工作聯繫在一起,一旦工作結束了,就代表彼此的關係告一段落。也可說相處時的愉快氣氛,只是為了讓工作順利推動而刻意營造出來的。
星期天的下午獨自逛書店時,恰巧遇見了同樣在閒逛的他。其實我本就期待與他再見面,倒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,只是覺得我們的緣分應該還沒有結束。他看到我似乎也滿高興的,立刻提議到書店裡的咖啡廳聊天。
「多虧你的幫忙,偶像劇的風評不錯。」
「是你的劇本寫得好,導演拍得好,還有演員演得好,觀眾才會喜歡。廣告或許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,可無法長期騙人。」
「能把一個好產品推銷出去,也不是件簡單的事。」
我又問道︰「下一部作品是什麼呢?」
「之前小堂找我寫另一齣偶像劇,劇情我還在醞釀中,等合約簽好就可以動筆了。」
我笑道:「你寫了那麼多的愛情偶像劇,戀愛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吧?」
不料他搖搖頭,「其實我沒什麼戀愛經驗,只有跟一個女生交往過半個月,連手都沒牽上就分了。暗戀的經驗倒有幾次。」
我訝異道︰「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劇作家,就算不是情場聖手,也該是情場老手才對。」
他聳聳肩,表示不置可否,說道︰「雖然不是所有的愛情劇作家都如此,不過寫這種偶像劇,戀愛的經驗不見得越多約好。如果戀愛經驗太多,就容易變得世故,思考太多,太過謹慎,也不容易隨著劇中人大開大合地去愛。最好單純一點,才能毫無顧忌地營造一些理想化的劇情。」
「偶像劇的競爭也很激烈,觀眾的口味總沒有個定則,今天流行的,明天或許就過氣了。」
「就商業行為來說或許是如此,不過就故事本身來說,被說出來才是唯一的目的。」他這樣說道。
又啜了一口咖啡,他突然問道︰「你知道故事為什麼要被人說嗎?」
他的問題讓我頓時覺得有點茫然,「慢著慢著,一般來說,都是人去說故事,怎麼會是故事被人說呢?」
「就是因為故事希望被人說,人才能說的出來啊。」他的語氣十分肯定,好像世界上沒有其他事情比這更理直氣壯了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,只好繼續道︰「就算是這樣好了,那故事被人說到底有什麼好處呢?一定是有什麼好處,才會需要被人說出來吧。」
「因為被說出來的故事才能繼續存在啊。」他用指尖敲著咖啡杯的托盤,發出輕微的叮叮聲,「就像人為了活下去必須吃東西一樣,故事藉著被人述說,一點一點地從人身上吃著讓故事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的什麼東西喔。」
我嚇了一跳,「聽起來真可怕!」
他發出「你真大驚小怪」那樣的笑聲,說道︰「其實也沒有那麼可怕啦,因為故事吃掉的,都是人們所不要的,類似排泄物那樣的東西,就算不被吃掉,也不可能留著,總是會不斷地消失,直到什麼也不剩為止啊。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。」
「例外的時候?那是什麼情形呢?」我又問道。
他沒有回答。
我又問道︰「你上次說過,小堂會被故事吃掉,就是這個意思嗎?」
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,只說道︰「人被故事吃掉倒還沒什麼,人被人吃掉才真的可怕啊。」
* * *
「終於,他下定了決心,向她緩緩地靠近。他踩著迂迴的步伐,先在她的身邊環繞著,偶爾投以試探的目光,但大部分時候都只敢用眼角的餘光窺視著她的反應。她想必也注意到了她,不過並非由於他的舉動,而是由於她的自信,他怎麼可能不注意到她呢,正是她心裡的想法。一切的步驟都在她的預料之中,不論他是故意引起她的側目,或是故意裝做冷漠,她都不為所動。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,就是冷眼看著週遭的世界,直到他徹底地投降,那時她再來決定,要不要成為這個儀式的主人。」
他的故事講到這裡,讓我想起之前和他巧遇時的對話。他所認為的「故事」和這個故事裡的女主角,簡直可說是一個檔案的兩個翻版。看來汲汲營營地操縱著故事的作者及讀者,其實都只是一個個的奴隸,故事才是隱然不動的主導者。這便是他的觀點。
我雖然不完全同意他的講法,不過偶爾也隱約有類似的感覺。創作與其說是寫下自身靈感的過程,毋寧說是有個靈感在命令著自己︰「快,把我寫下來!」然後就產生了作品。連靈感是怎麼出現的、為什麼要寫、怎麼鋪陳,都無法完全明白。於是反覆閱讀自己的作品後常越發覺得陌生,彷彿那不是自己,而是另一個很像自己的人所寫下的作品。我似乎漸漸能夠體會到,不是人去說故事,而是故事唆使著人把它說出來,那種奇妙的差別。
那麼說來,現在他所說的這個故事,也不是因為他想說,而是因為這個故事需要被說出來,他才能夠在這裡為我們說著這個故事吧?所差別的只是,大部分人是在渾然無知的狀態中被故事使用著,他是自覺到了這點,而且願意去做。作者跟讀者之間,僅存在著第一個述說這個故事,和並非第一個述說這個故事,這樣的差別。故事本來就存在於虛空之中,等待(或是強迫)著人去述說,由誰開始、怎麼開始,倒不那麼重要了。
在「敘述-聆聽」「創作-閱讀」的過程中,我似乎也感覺到,自己有什麼部分正被一點一點地吃掉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
「見她沒有任何抗拒的反應,他更進一步地靠近她,以為自己已經順利地征服了她的內心、她的感情。他感到一骨莫名其妙的自信湧起,更大膽地向她走進,完全忽略了那股自信是來自於她的施捨。不論他的心裡作何想法,她可是完全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,以及她給予了他什麼樣的機會,而她既然能夠給予,也能隨時收回。她只要稍稍挪開腳步,就會看到他急切地想要追上;她只要轉眼看著其他人,就會發現她沮喪的神情;她只要賣弄一點風情,他就自以為是地認為那全是為了他。他完全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,卻越來越篤信自己已經掌握了整個局面,可不是嗎?實在是愚蠢之至。」
* * *
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,想要開燈看點書,卻又怕吵醒了女友,於是我躡著手腳走到書房,拿了一本枯燥的小說蜷到沙發裡。果然是無聊之至的情節,翻沒幾頁就不想讀了,可是仍舊一點睏意也沒有。
電腦的風扇在寂靜的夜裡,發出有如從遙遠地底傳來的嗡嗡聲,好像提醒著我,網路線的另一端可能通往某部電腦,也可能通往什麼奇怪的地方。
我繼續查詢上次沒看完的「故事 吃人」網頁。
第七百六十八個網頁,是一篇跟日本軍人有關的散文︰
……
那時的報紙上常常可以看到,日本兵殺死老百姓或士兵,然後用火烤來吃的故事。日本兵吃人肉,這我倒相信。不過他們並不是什麼人的肉都吃的。日本兵強姦了婦女之後,再用刺刀殺死,看著女人的肉白白細細的,就用刺刀切著,也可能是開玩笑吧,大夥兒用火烤著吃。現在想來實在很可怕,那是一種因為缺乏希望造成的變態心理。在戰場上,今天雖然活著,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,就算活著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。至於被屠殺的老百姓,他們是不吃的,因為那樣的肉很髒,和泥土、灰燼等抹在一起,整個都是黑的。
……
第七百七十三個網頁,是一個網路笑話︰
食人族的故事
有兩個食人族到IBM上班,第一天上班老闆就對他們說︰「不准你們在公司吃人,否則我立刻開除你們!」三個月下來都沒發生什麼事情,有一天,老闆突然把兩個食人族叫到辦公室大罵一頓,說︰「不准你們在公司吃人,你們還敢吃?明天開始你們不用再來上班了!」兩個食人族只好回去收拾東西離開IBM,這時一個食人族對另一個食人族抱怨︰「叫你不要吃有在做事的人,你偏不聽。這三個月來我們每天吃一個經理,什麼事都沒有,誰叫你昨天貪嘴吃了一個清潔工,就立刻被他發現了。」
第七百七十五個網頁,是關於孝道的故事。
第七百八十四個網頁,是一個恐怖故事。
第七百九十五個網頁,是有關戰爭時期防空洞裡發生的一些故事,還有幾個現存防空洞的介紹。
第八百三十二個網頁,又是一個個人網頁。
第八百三十四個網頁,是一個留言版。
第八百四十七個網頁,是一個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也不知道看了多久,倦意如同蝗害般地襲來,完全無法遏阻,我看了下時鐘,已經將近凌晨五點。雖然花了那麼多時間,卻也只看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網頁。完全沒想到,網路上居然有那麼多不同的故事,好像身處一個喧擾的大廳,每個人都有話要說,反而不知該聽誰的才好,也不知道他們要說給誰聽。我突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,關於故事的事情,到底是這些人有那麼多話想說,或者只是故事需要被說出來,才構築了這一片數位的國度呢?說不定正如他所說,我們不過是故事需要被說出來而使用的工具罷了,只是我們都沒有自覺。或許人們所謂的自由意志,比例其實少得可憐,許多看來是我們自願去做的事情,都只是順從著看不見的什麼的引導罷了。
準備關機就寢。這時我才覺得好像少了什麼……對了,就是即時通訊上那個神秘客,他這回居然沒有出現。大概作為一個神秘客,也跟平常人一樣,必須吃飯睡覺。我不禁想像起他在日常生活中到底是什麼模樣?
我之前就設想了幾個可能性,首先對方是我的朋友,所以才會對我跟女友的事情知道地很清楚,其中小堂最有嫌疑,因為我跟女友交往時他頗為反對,認為她只是想利用我,不過小堂家裡沒有電腦,他本人也對電腦一竅不通;其次是女友的朋友,她也有幾個朋友不是很喜歡我,但應該還不至於需要暗中搞破壞吧;還有一個可能,就是真正的情敵,雖然我們在一起一段時間了,女友的追求者仍不在少數。不過就算他們從女友那邊知道我開始上網的事情,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帳號啊。最後的可能是女友和別人共謀,把我的帳號洩漏出去,合演了這一齣戲。但是這種想法過於迂迴,對於女友的人格也是一種污衊。如果女友真的想跟我分手,應該可以採取更直接的方法吧。
* * *
還沒八點,女友就已經起床盥洗,浴室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,把淺眠中的我吵了起來。
「今天不是放假嗎,那麼早就起床?」
「我一早要跟客戶談案子,前幾天跟你說過,忘了嗎?」女友從浴室裡說道。
我拍了一下額頭,真的全部忘記了。
我起身到廚房弄了簡單的早餐,剛好女友走出浴室,便叫她一起來吃。女友一邊穿上薄外套,一邊咬著果醬沾吐司,三口併做一口地匆匆喝下了鮮奶,便拎著裝圖稿的四開手提包準備出門。
我套了件外套,說道︰「今天我沒事,可以載你過去。」
女友看了我一眼,說道︰「不用了,還來得及,我自己過去就行了。你昨天不是沒睡好嗎?再補個眠吧。」
原來昨晚我失眠還是吵到她了。我點點頭,目送她出門。
想要回到床上睡回籠覺,又覺得精神很好,而且外頭天氣那麼晴朗,實在不想浪費,乾脆去游個泳吧,於是拎了用具就出門了。
打開車門時,我瞥見女友站在巷口的身影,她已經走了一會兒,怎麼還在這裡,好像在等什麼的樣子。我把袋子扔進車,便走向女友,想看她出了什麼問題。這時對街轉來了一輛墨綠色的轎車,女友立刻興奮地朝車子揮著手。總覺得那車子有點眼熟,可不就是那天晚上送女友回家的那輛轎車嗎?其實那天我根本沒看清楚車子的型號,只是顏色一樣,就直覺地相信是同一輛車子。
我快步地從後頭跟上,車子已經停在女友的面前,就在女友準備打開車門的時候,我從旁邊拉住了她的手。女友嚇了一跳,不可置信地轉頭看著我,我也嚇了一跳,不太清楚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情。
過了幾秒鐘,我才開口道︰「這是誰的車?」
「這……」女友一時回答不出來。
「怎麼不讓我送,好讓別的男人送嗎?」
女友沒有立刻回答。
「你們怎麼了?」正當我們沉默地對峙時,駕駛打開門走出來朝我們問道。一看,原來是女友從高中時期就很要好的閨中密友。她剪著一頭帥氣的短髮,也習慣做輕便的打扮,乍看之下,的確很容易誤會她是個小男生。這麼說來,那天晚上送女友回來的,也是她嗎?該死的即時通訊,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對女友的信任產生了動搖。我企圖把一切罪過推給那個神秘客,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。
「小倆口鬧彆扭嗎?」她看著我們,不解地問道。
「我只是……這……」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。
女友甩開我的手,瞪了我一眼,冷冷地說道︰「你嚇到我了。」
然後便上了車子,又從車窗探頭說道︰「我們快走吧,要遲到了。」
女友的密友朝我無奈地一笑,表示她愛莫能助,才驅車而去。
* * *
在偌大的客廳裡頭,所有人都專心地聆聽著,就像被吸血鬼盯上的獵物一樣,意識彷彿清醒,又彷彿模糊,朦朦朧朧地無法動彈。
「經過一連串曲折的徘徊之後,他終於來到她的身邊。原本遙遠的人兒,如今就在自己的眼前,讓他有點不敢置信,這是他的好運,或是他的魅力,或只是其他的競爭者太糟才讓他撿了這個便宜,其實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只消伸出手,就可以得到她了。她冷冷地笑著,這樣說不對,她的笑是誘惑、熱情的,只有心是冷的。因為他只是需要她;而她,同樣也需要他。即使不是他,只要能夠給她所需要的一切,不論誰都可以,親近她的身體。然而她的內心是不可侵犯的,沒有空隙保留給其他人。當然,他並不知道這一切的真相,他被自己的慾望沖昏頭了,以致他以為他愛她,而她同樣也愛他。」
他的故事,讓我突然想起了女友,如果說女友跟故事裡的女主角有那麼一點相似,也無不可,不過我仍願意相信,我們曾經心靈交流過,而不光是肉體的結合。
自從那天的巷口事件之後,女友的態度突然變得十分冷淡,要求一個人在書房睡覺,不再和我同寢,盡量減少碰面的時間,聊天的內容也變得像是嘩嘩河水流過那樣地空泛。不久我們就分手了。
* * *
回到家中時,卻發現家裡一片混亂,以為遭了小偷,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,怎麼說呢?的確有些東西不見了,但是大部分值錢的東西都還在。臥房裡傳來聲響,我趕緊走進一看,發現是女友正在收拾行李。
「要出國嗎?怎麼都沒聽妳提過?」
「我不是要出國。」女友頭也不抬地繼續把她的衣服全部疊進行李箱中。
「不出國,幹嘛整理行李。」
過了半晌,女友淡淡地說道︰「我要搬走了,就今天下午,待會有人來接我。」
我楞了一下,才問道︰「好端端地幹嘛搬走?」
「好端端地?」女友有點氣憤地說道︰「你好我可不好!」
這讓我感到有點詫異︰「妳不好?妳哪裡不好?我虧待妳了嗎?」
女友的動作一直沒有停過,清完了衣櫥,換整理她的鞋櫃,還有梳妝台,她的東西很多很多,我真懷疑一只行李箱怎麼裝得完。
見她沒有回答,我又問了一次︰「我哪裡對你不好,妳可以告訴我啊,我們可以一起解決,不需要搬走吧?」
女友瞪著我,那眼神好像我們不曾是一對情侶,而有著什麼強烈的仇恨一般,「沒錯,你對我很好,可是那不是我要的!」
女友的話讓我越來越摸不著頭緒,「不是妳要的?我們不是一直都很快樂,妳也從來沒說過這些不是妳要的,現在妳反過來怪我嗎?」
聽了我的話,女友把一件外套用力地扔到地上,說道︰「我沒有怪你,只是我既然無法從你身上得到我要的,那我就只好離開了。」
我又問道︰「那妳要什麼?我可以給妳啊!難道我們不能重新開始,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?」
「來不及了,來不及了!你很好,你真的很好,不管是個性還是作品,都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。可是,我沒有辦法消化啊!就好像纖維質一樣,我沒有辦法消化。一點靈感也沒有,從你身上,我真的一點靈感也沒有!」
女友突然坐在床邊哭了起來,我趕緊摟住她,她嚶嚶地哭著,好像五月裡一直沒完沒了的梅雨。
女友離開的第三天晚上,我做了這樣的夢。之前我連著兩個晚上無法入睡。
事實是,女友趁我外出的下午,悄悄地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完離開的,只在桌上留了一張紙條,寫著︰「我們分手了,謝謝你。」所以我們連好好談談的機會都沒有。
對於女友的離開,我雖然沒有沮喪到一蹶不振的地步,但也不至於冷淡得好像她只是一個共車的旅客到站離去。總之是還能自己慢慢調適,然後恢復平常步調那種程度的挫折。後來我試著找她談,可是她的朋友不肯透露她的下落,手機也換了;到她的公司,她的同事則說她請假了,我也不是能一天到晚跟監前女友,就為了把分手原因談清楚的閒人。
電腦螢幕跳出了即時傳訊的對話框。
『恭喜你離開她了。』
又是那個神秘客。
『你到底是誰?為什麼處心積慮地破壞我們?』
『你還不明白嗎?』
『你還要我明白什麼?』
這也是夢境的一部份,大概就接在我摟著女友安慰她之後吧,女友突然消失了,然後我坐在電腦前面。
在那個夢境裡面對方是怎麼樣說的?
『再不離開她,你也會被吃掉的喔。』
好像就是這樣吧。
* * *
不知為何,室內的空氣突然緊繃起來,他的語調就好像突然奏出魔鬼詩篇的天使樂團,有那麼一種奇怪的預感,故事就要結束了。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,這樣一個古老而動人的愛情故事,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?
「終於他得以將他的手搭上她的身體,慾望的火苗立刻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緒,讓他完全投入自己的熱情當中。他渴望地撫摸著她冰涼光滑的身體,敏銳地感受著一根根細微的汗毛,她將自己融入他的懷裡,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。雖然她看來也是同樣地熱情、投入,但那不過是一場精采的表演,她的內心呈現從未有過的清明境界,把他們的動作瞧得清清楚楚。而他仍沉迷在征服她的虛假成就感之中,恣意地享受著這生命之果。他進入了她,狂熱地,急促地,有點不知所措,他不敢想像一切如此順利。他們密切地交合著,她捧住他的頭顱,將手臂環住他的肩膀,然後埋首在他的耳際,這一切細節都在生命的龐大計劃之中。當他準備將自己的生命之源送入她的一瞬間,她雙手絞著他的頭顱猛然一扭,他便伏在她的身上動也不動,然而那生命之源仍在不斷地噴發中。直到一切的激情恢復平靜,她才俐落地拆解著他的身體,從那毫無生氣的頭部開始,一點一點地放入嘴中咀嚼,絲毫沒有浪費。偶爾,我們也會聽到她咀嚼著情人的聲音,就像這個樣子。」
他稍微挪動身體,從桌上拿起了一根滷雞爪,啃了起來,發出「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」的聲音。
有那麼一會兒,在場的人都動彈不得,不久才有人鼓掌,然後大夥兒又恢復方才聚會時的熱鬧氣氛。
他走到我身邊,笑道︰「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這雞爪是你滷的嗎?真好吃。」
「謝謝,喜歡就多吃一點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」我也取了一根。
聚會終於圓滿地結束,客人們陸續離場,我也打算離開,不料卻看見小堂臉色蒼白地走到客廳。
「你怎麼了?」我有點擔憂地問道。
「是你,幸好。」他對於我的出現似乎感到安心,不知道剛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?
「你的臉色很難看。」
他沒有回答,於是我繼續問道︰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他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道︰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講,不過,廁所裡有點怪怪的。」
「廁所?」
小堂點點頭,又問道︰「你能過來看看嗎?」
於是我們一起走向廁所。客廳後方有條走廊,左轉通往臥室,右轉通往廚房和陽台。廁所就在走廊的盡頭,門口有著一盞小燈,裡頭也相當明亮。但這時的廁所看來卻有點古怪,門口的小燈不亮了,推門進去,裡頭也異常地幽暗,好像在鏡頭上罩著一層紅色濾鏡所看到的世界。
而在那個陰暗的空間裡,站著一個纖長的女性背影,她的皮膚光滑地好像會發光,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薄衫,雖然沒有風,那衣服卻好像在緩緩地飄動著。我跟小堂互看了一眼,立刻了解對方的想法。這女人簡直就是剛剛故事女主角的翻版。客人裡頭沒有這樣一位女性,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而來的。
正當我們想要上前問個明白時,她大概也聽到我們弄出的聲響,而緩緩地轉過頭來。那張容貌讓我不禁一楞,是我的前女友!她的眼神渙散,看起來跟平常完全不同,就像嗑了十倍份量的迷幻藥,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。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,奇怪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中迴盪著,她的嘴巴也微微地蠕動著,好像在啃著什麼東西。我仔細地看著女友的嘴唇,發現銜在她嘴間的,是一根人類的手指,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。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。她輕輕地啃著那根手指,骨頭和牙齒的摩擦間發出了清脆的聲響。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。
我和小堂不約而同地打消繼續一探究竟的念頭,慢慢退出廁所。正準備走回客廳時,卻在走廊遇到已經離開的他。
他看到我們,立刻好奇地問道︰「你們怎麼了?臉色這麼難看。」
「你剛剛不是走了?」我反問道。
「肚子有點不舒服,所以回來借廁所。」說完他便要越過我們,往廁所走去。
「那個廁所……還是不要用的好……」小堂說道。
「為什麼?」他疑惑道。
我也說道︰「裡面有怪東西。」
「什麼怪東西?」說畢,他便要走去打開廁所門。
小堂趕緊阻止他,「還是不要看吧。」
「不要緊啦。」不等小堂阻止,他已經把門打開。
廁所裡頭被黃澄澄的燈光照著,顯得十分乾淨整齊,除了馬桶、洗臉台、浴缸和各色各樣的衛浴用品,一個人影也沒有,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廁所。
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我喃喃地說道,「連燈光都不一樣了,剛剛明明是昏昏暗暗的……」
「廁所裡到底有什麼呢?」他疑惑地問道。
於是我把剛剛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。
不料他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,讓我們覺得莫名其妙,過了半晌,等他止住了笑,才不好意思地說道:「可別怪我啊,誰叫你們疑心生暗鬼。我剛剛講的,哪是人吃人的故事?那只是把蜘蛛和螳螂的交配特性,換個擬人的方式來述說罷了。」說完他又笑了許久,讓我跟小堂都覺得十分不好意思。
後來我去查了昆蟲百科,上頭記載,的確有些螳螂或蜘蛛在交配之後,雌性會殺了雄性吃掉,有些雄螳螂的頭部甚至有抑制射精的神經,如果不由雌性把雄性的頭部咬斷,反而不能順利地授精。而螳螂或蜘蛛會有這些行為,多是因為野外覓食困難,生殖又必須耗費極大的能量,所以自動送上門來的雄螳螂或雄蜘蛛,就成為雌性產卵時最好的營養補充品了,愛與死、性與愛本就有著密不可分的奇妙殘酷。看來他說得沒錯,這真的只是個螳螂做愛的故事,哪有女人會在做愛之後把男人的頭扭斷呢?
「每次都是這樣,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會發生奇怪的事情,但是等到他真的出現了,卻又什麼都沒發生過。」之後提到這件事情,小堂總是這樣抱怨道。
* * *
分手後我只再見過女友一次,那是在鬧區午後的街道,她跟一個知名主持人並肩走著,然後上了一輛寶藍色的轎車。我看著那輛車子緩緩駛遠後,才赫然領悟︰原來寶藍色的車子,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居然像墨綠色。我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!我自嘲地想著。
之後和小堂或他也疏於聯絡。
與小堂最後一次見面,大概是仲夏祭的聚會後兩三個禮拜吧?我們去參加朋友的婚禮,之後一起到小酒吧聊天,大部分是一些言不及義的話題。
「你還記得仲夏祭那天在我家的事情嗎?」小堂突然問道。
「怎麼了?」
「那天在廁所裡,你也看到了吧?」
我點點頭,「看到了啊。」前女友披頭散髮咬著一根人指的模樣,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。
「既然你看到了,難道你都……其實我……」小堂欲言又止。
「怎麼了?」我問道。
小堂揮揮手,笑道︰「算了,別提了。」然後我們又聊起某女星的裸照八卦。
* * *
莫約又過了半年,我收到了一張請柬。原來他的新書剛出版,邀請我去參加茶會。茶會辦得很成功,不過我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。散會後,我說我有開車,可以順便載他回去,他表示同意並且謝謝我的好意。我則笑道白拿了他的簽名書,送他一程也是應該的。
半路上我才想起,為什麼剛才我會覺得少了些什麼,原來是小堂沒有出席他的新書發表會。
「你最近有小堂的消息嗎?」他上車後,我這樣問道。
他疑惑地看著我,說道︰「小堂已經失蹤好一陣子了,你都不知道嗎?」
這時我才知道小堂失蹤了,「你說『失蹤』是什麼意思?」
「這還需要解釋嗎?就是人不見啦,完完全全地消失了,怎麼也聯絡不到。」
我又問道︰「是什麼時候的事呢?」
他側頭想了一下,「大概是仲夏祭的聚會之後兩個月吧,也許還要早一點,小堂突然沒去上班,打電話到他家沒有人接,也沒跟任何人聯絡,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。」
「真是奇怪啊……」我喃喃自語著。
他又突然說要去提款,於是我找了一個自動櫃員機停下。等待的過程中,我把他的新書拿起來看。書名是《骨之聲》︰
「……
『擔心他什麼?』他正值壯年,有一份好工作和好收入,長得一表人才,也有個交往穩定的女友,預計年底步上紅毯,各方面都再好不過了,有什麼好擔心的呢?小堂不禁狐疑。
『像他這樣玩弄故事,總有一天會被故事吃掉。』
被吃掉?小堂還是一頭霧水,不過還是說道︰『如果你是指他的工作,廣告文案到處都是,難道大家都會被吃掉嗎?』
『這是體質的問題。』
……」
他在寫小堂的故事嗎?這倒有意思。不過這個「廣告文案」的角色,該不會是指我吧?當然他認識的文案想必很多,不一定光只有我。而且就算角色有個藍本,也可能已經重新設定過。不過如果當成他們真是在討論我,就好像躲在故事外面偷窺著,也有一種奇妙的樂趣。還說我會被故事吃掉,如果這是真的,小堂可從來沒跟我講過啊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不過另外有一種感覺,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。好像在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,朦朦朧朧地卡在後面,只要一回頭,看到的還是前面的景象。
我繼續往下翻。
「……
『你的臉色很難看。』
小堂沒有回答,於是他繼續問道︰『發生什麼事了?』
小堂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道︰『我不知道該怎麼講,不過,廁所裡有點怪怪的。』
『廁所?我看看。』
小堂說道︰「你還是不要看吧。」
但是他不聽,小堂只好跟他一起走向廁所。
……」
越來越有意思了,這不正是仲夏祭聚會的情形嗎?看來這個「他」果真是我,或者說以我為藍圖。居然完全沒有知會我,就把我給寫進故事裡,待會可要好好地跟他抱怨一下。
「……
在那個陰暗的空間裡,站著一個纖長的女性背影,她的皮膚光滑地好像會發光,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薄衫。他跟小堂互看了一眼,立刻了解對方的想法。客人裡頭沒有這樣一位女性,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而來的。
正當他想要上前問個明白時,她大概也聽到他們弄出的聲響,而緩緩地轉過頭來。那張容貌讓他不禁一楞,隨即他便彎身嘔吐起來。小堂趕緊攙扶著他走出去,本來就叫他不要看了,他偏不聽。
這也難怪,那神秘女子就是他的前女友。她的眼神渙散,看起來跟平常完全不同,就像嗑了十倍份量的迷幻藥,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。喀啦喀啦、喀啦喀啦,奇怪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中迴盪著,仔細一看,還可以發現她的嘴巴正微微地蠕動著,好像在啃著什麼東西。是一根人類的手指,正確說來,是他的手指,而在她的腳邊,躺著他殘缺不全的身體。
……」
我覺得有點困惑,為什麼他知道那天晚上我跟小堂看到了什麼?一想起那晚的情景,我仍然覺得十分噁心。我沒有告訴過他,難道小堂曾經告訴過他嗎?但這件事情我沒對任何人講過,甚至是小堂。或者這僅是他的臆測?但怎麼可能完全一樣?更或者,我所看到的,根本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劇情?
我也曾跟小堂說過,他似乎能夠任意竄改生活裡所發生的某些故事……慢著慢著,這話是我跟小堂說的嗎?還是小堂跟我說的?我怎麼可能連這種事都忘記了?我趕緊翻著書,上頭明明寫著是我跟小堂說的,也是我在山路上遇到了無頭騎士。對啊,我記得也是這樣。可是,總覺得有點迷惑,為什麼我連自己的記憶都無法信任,還得參考他的小說呢?那種看不到後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。
雖然這是不好的閱讀習慣,我還是忍不住,直接翻到了最後。
「……
半路上小堂才想起,原來是他沒有出席這場新書發表會。
……
『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嗎?』小堂這樣問道。
『他已經失蹤好一陣子了,你都不知道嗎?』
這時小堂才知道他失蹤了。
……
『你覺得他發生了什麼事呢?』準備踩下油門時,小堂這樣問道。
『我怎麼會知道呢?搞不好被故事吃掉了。』
……」
看到這裡,我不禁佩服他的想像力,居然說我被故事吃掉了,或者應該說是那個以我為藍圖的「他」被故事吃掉了。不過故事畢竟是故事,在現實生活中,會被故事吃掉的是小堂,失蹤的也是小堂,而不是我。
咦,他有跟我講過小堂會被故事吃掉的事情嗎?應該是他和小堂講我會被故事吃掉吧?怎麼,我突然有了不該有的記憶?但那記憶似乎又非憑空捏造的,難道他分別跟小堂和我說了對方會被故事吃掉的事情嗎?又好像不是這樣。簡直像是從未發生過的故事,突然被插進了我的腦海……一時之間,我有了更不可思議的想法。難道是我,被插進了不曾發生過的故事裡?
那麼被吃進故事裡的,難道是我,而不是小堂嗎?可是失蹤的明明是小堂啊!我又想,不對,失蹤是他講的,或許根本沒有這件事。我想打個電話給小堂,確認他現在如何,通訊錄卻裡怎麼也找不到他的名字。真的有小堂這個人嗎?或者他只是故事裡的一個角色?我感到手心開始出汗,背脊也陣陣地發冷,本來屬於我的人生之流朝著我所無法控制的方向奔去。現在的我,究竟是處在誰的故事裡?我感到一陣懷疑。
「你在看什麼?」他突然打開車門,讓我嚇了一跳。
「看你的新書啊。」我心虛地笑道。
「覺得怎麼樣呢?給點評語吧。」
「雖然只看了幾頁,不過覺得還滿有趣的。」
他點點頭,又說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我沒有立刻踩下油門,轉頭說道:「我有點事情想問你。」
他露出了詫異的表情,顯得有些為難,不過還是點頭道:「請說啊。」
「看了你的故事之後,我突然多出一些不曾有過的記憶,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」
「比方說呢?」
「比方說,我不記得曾經跟你討論過小堂會被故事吃掉的事情,可是又好像真的有那樣一回事。」
他沉默一會兒,才說道:「看來還是被你發現了。」
* * *
「這麼說來,那些記憶是真的囉。」看著他,「可是,我怎麼全部忘記了?」
「這也沒什麼,只是我把你吃到這個故事來,把小堂吃到那個故事去罷了。通常這個過程是不會被發現的。不過剛被故事吃掉的時候,有時新的劇情一時還無法完全取代舊的劇情,所以產生了破綻。你會產生困惑,這是很正常的情形,很快就會習慣了。所以在這個故事裡,失蹤的是小堂;在小堂那個故事裡,就換成你失蹤了。這樣你明白了嗎?」他微微一笑,說道,好像只是將上錯的簡餐重新放到正確的客人面前。
起先還不太明白他所說的,只感到一陣茫然,等到稍微能理解他的意思,一股憤怒油然升起,「你怎麼可以這樣做?我的人生、我的一切,都被你打亂了!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
「你問我為什麼這樣做?難道你連這個都忘了嗎?」聽得這樣說,反而是他露出了十分詫異的表情,就好像有人在地科考試卷上寫下「地球是平的」這樣的答案,「你本來就是故事裡的人,活在這個故事或那個故事裡,根本沒有任何差別啊!你還不明白嗎?其實真正被吃掉的不是你,而是那個人啊。」
那個人?「哪個人?」
「就是那個本來不在這個故事裡,卻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成你,正在看著這個故事的那個人啊!吃掉他才是我們的目的啊。」
被他這麼一說,才恍然大悟,「原來是那個人啊。」這麼重要的事情,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呢?
「你可別再告訴我,你連把那個人吃進故事裡的目的也忘記了。因為必須吃掉了那個人的什麼,才能讓故事繼續存在啊,這是常識啊。畢竟那些東西對那個人而言雖然珍貴,卻不能留著,與其這樣浪費,還不如讓我們吃掉,來得更有幫助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,就算被殺掉,憑空消失,或者遇到各式各樣悲慘的經歷,都必須毫無怨言,這不是每個角色都同意的事情嗎?你該不會反悔了吧?」
「我沒有反悔,只是……只是一時忘記了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他長吁了一口氣,車內陷入短暫的沉默。
把劇情打亂了,真是不好意思,「那麼,現在該怎麼辦?」
「反正馬上要結束了,就好好地來個結尾吧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把劇情稍微倒退一點。你還記得最後的台詞吧?」
「當然,當然。」拼命地點著頭。
* * *
「你在看什麼?」他突然打開車門,讓我嚇了一跳。
「看你的新書啊。」我心虛地笑道。
「覺得怎麼樣呢?給點評語吧。」
「雖然只看了幾頁,不過覺得還滿有趣的。」
準備踩下油門時,我突然問道:「你覺得小堂發生了什麼事呢?」
他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,說道︰「我怎麼會知道呢?搞不好被故事吃掉了。」
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你還在看著故事嗎?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你聽見你被吃掉的聲音了嗎?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那是骨頭被啃碎的聲音喔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喀啦喀啦,喀啦喀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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